“是思?xì)w。”
顧九思開口回答。
一路趕路,周思?xì)w只能吃米湯,面色已經(jīng)不太好看,好在他還算乖巧,一路趕路并不算鬧騰,此刻見到了周燁,也不知是父子連心,還是當(dāng)真被周燁嚇到了,就在周燁面前哇哇大哭。
周燁愣愣看著周思?xì)w,旁邊葉世安上前來提醒道:“先找個奶媽給他吃飽吧,一個孩子,一路這么跟著我們折騰,怕是要病了?!?
周燁聞聲抬頭,看著旁邊葉世安頭上的白布,竟是說不出話來。周高朗看不下去,讓人上來將周思?xì)w抱下去,隨后同顧九思道:“范玉是做什么了,讓你這么千里迢迢帶著孩子趕了過來?”
聽到這話,顧九思轉(zhuǎn)頭看向周高朗,神色嚴(yán)肅道:“秦楠狀告江大人殺洛家滿門,范玉以此罪名將秦楠下獄,當(dāng)天夜里,范玉召我、張大人、葉大人一起入宮,又令人圍了我們?nèi)烁?,我察覺不對提前逃脫,令人去救周夫人以及周少夫人時,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提前設(shè)伏,少夫人領(lǐng)人拼死將孩子送來給我,我領(lǐng)著活下來的人出城,而張大人與葉大人,皆已于當(dāng)夜于害?!?
顧九思說得平靜,周高朗靜靜聽著沒有說話,周燁眼中一片茫然,他呆呆看著前方,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過了片刻后,周高朗笑起來。
“我早知道……”
他低笑著,抬手捂住自己的額頭,似悲似喜。顧九思看著周高朗,微微躬身,恭敬道:“周大人,陛下意在廢內(nèi)閣,下一步,怕就要召見大人了,大人還是早做決斷得好?!?
“決斷……”周高朗笑了笑,“我能做什么決斷?”
說著,他抬眼看著顧九思:“我妻兒都在東都,而這幽州的兵馬又不是都聽我的,你讓我做什么決斷!”
顧九思聽著這話,神色冷靜:“若您不做下這個決定,您的妻兒就真的一直在東都,怕是回不來了?!?
聽到這話,周高朗神色一僵,旁邊周燁突然出聲:“起兵吧?!?
所有人一起看向他,周燁面上一片平靜,他似乎是在震驚與痛苦后,呈現(xiàn)出一種意外的冷靜來,他站起身來,平靜道:“范玉今日敢如此,無非是覺得自己能拿我們怎么樣。現(xiàn)下立刻舉事起兵,讓范玉交人。他交人,我們退兵,從此據(jù)守幽州,占地為王?!?
“你這是謀反。”
周高朗盯著周燁,周燁靜靜看著周高朗:“您在意是不是謀反嗎?”
周高朗沒有說話,父子兩靜靜對視,周燁沒有退讓半分,顧九思站在一旁,想了片刻后,他開口道:“周大人是不是怕幽州其他將領(lǐng),不敢跟隨您一起舉事?”
所有人看向顧九思,顧九思平淡道:“這好辦,今日我這邊會把陛下已殺害張大人也葉大人的消息傳出去,明日您讓人假扮東都來的太監(jiān),假傳一份圣旨,圣旨內(nèi)容就是召您回東都,然后隨便給一個理由,讓您處死這些將領(lǐng)。然后您再將他們都召入營帳,后續(xù)的事情,”顧九思勾起嘴角,“這些將領(lǐng),會幫您處理?!?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沉默了,顧九思見周高朗還是不動,接著道:“而且,我這里還有一樣?xùn)|西?!?
周高朗看向他,顧九思從袖子里拿出一個長盒,放在周高朗面前。
“這是什么?”
周高朗皺起眉頭,顧九思冷靜道:“遺詔?!?
周高朗神色一凜,顧九思抬手打開盒子,將遺詔拿了出來,遞給周高朗道:“先帝第二道遺詔,若新帝失德,可廢而再立?!?
周高朗震驚看著遺詔,一不發(fā)。
葉世安見周高朗還在猶豫,冷聲道:“周大人,您就算不為權(quán)勢,也當(dāng)想想您在東都的兄弟。我叔父與您也是年少好友,張大人與您更是生死之交,如今他們枉死刀下,您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嗎?”
周高朗沒有出聲,他定定看著遺詔,似是思索。葉世安上前一步,激動道:“如今還有什么可猶豫?!你們家人都在東都,還都是女眷,范玉荒淫無道,你們留她們在一日,危險就多一份,如今即刻舉事圍困東都,逼著他們將人交出來,然后踏平東都活捉范玉洛子商,以死謝天下才是!你們一個個,還在猶豫什么!”
“世安,”顧九思抬手搭在葉世安肩上,葉世安急促呼吸著,整個人捏著拳頭,死死盯著所有人,顧九思輕輕拍了拍他,平和道,“冷靜些?!?
葉世安聽到顧九思的話,平和了許多,顧九思看向周高朗,再次道:“周大人,如今還有什么顧慮?”
周高朗沒有說話,便就是此刻,一個青年提著長槍而入,他神色沉穩(wěn),面色凝重,他銀白的盔甲上帶著血跡,手上提著個人頭。
所有人都愣了,周高朗站起身來,震驚看著面前青年道:“沈明,這是誰?”
“東都來使,”沈明冷靜開口,他看著周高朗,注視著周高朗的眼睛,“他說范玉來請周大人誅殺逆賊顧九思,我便在院外將他斬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迅速反應(yīng)過來,他當(dāng)即上前一步,立刻道:“周大人,東都來使已斬,您如今已是退無可退。您現(xiàn)下舉事,而后我替您修書一封,將遺詔一事說明,要求范玉將人還回來,同時我已派人前往揚州,里間姬夫人與洛子商關(guān)系,等洛子商失了依仗,周夫人也回到幽州,屆時您是打算進(jìn)還是退,便都是您的意思,您看如何?”
周高朗沒說話,也就是這片刻,周燁出聲道:“可?!?
說著,周燁抬眼看向周高朗,神色平靜道:“父親,如今你已經(jīng)沒有選擇?!?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此刻周高朗還有第二個選擇,那就是殺了顧九思,送還東都以表忠心,再與洛子商聯(lián)手。
可一來周燁和沈明護(hù)著顧九思,他做不到。二來,與洛子商合作,那簡直與虎謀皮。
周高朗在短暫思考后,終于道:“就這么辦吧?!?
得了周高朗的話,顧九思舒了口氣,他領(lǐng)了命后,立刻退下去,帶著沈明將所有事布置下去。
他要確保今夜望都城的將士都知道皇帝在東都所做的一切,然后再找一個人去假扮東都來使。
第一個來使來得悄無聲息,才在門外就被沈明斬了,他們剛好扒了這人的衣服,抓了他旁邊的小太監(jiān)來,第二日重新入城。
這一次周高朗做的熱熱鬧鬧,帶著所有人迎接天使,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念著顧九思的警告,勉強做出平日姿態(tài),等周高朗領(lǐng)著他入了官署,小太監(jiān)到了宣讀圣旨的時候,小太監(jiān)按著顧九思吩咐,輕咳了一聲,同周高朗道:“周大人,這圣旨得借一步說話。”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覺得奇怪,但沒有人敢詢問出聲,只能都看著周高朗跟著太監(jiān)走了進(jìn)去。
等周高朗一進(jìn)去,這些跪著的將領(lǐng)就不安起來,他們竊竊私語,商議著此等局勢下,太監(jiān)會同周高朗說些什么。
然而他們還沒商量完,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宦晳K叫,而后周高朗面色慘白從里面走了出來。
所有將領(lǐng)看著周高朗和他手里的血,都有些心驚膽戰(zhàn),一個將領(lǐng)大著膽子開口道:“周大人,您這是……”
“陛下,方才給我了一道圣旨,”周高朗似是極為艱難開口,“他召我入東都?!?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不奇怪,他們已知張玨和葉青文遇害,顧九思逃難到望都,那范玉對周高朗動手,就是必然的。
他們心中立刻開始盤算著周高朗接下來的打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高朗接著道:“他要我離開之前,將諸位,統(tǒng)統(tǒng)處斬……”
“什么?!”
這話讓眾人激動起來,其中一個立刻反應(yīng)過來,急道:“大人不可,我等皆為大人羽翼,大人若將我等處斬,便是自斷其臂,等大人入東都,便是那狗皇帝板上魚肉了??!”
這話點醒了眾人,所有人立刻反應(yīng)過來,他們與周高朗如今已是一體,若是范玉想要殺周高朗,或許真的要從他們先下手。他們看著周高朗手上的血,大致猜出了周高朗的意思,有人立刻道:“周大人已為我們殺害天使,我等唯周大人馬首是瞻!”
“我等唯周大人馬首是瞻!”
立刻有人應(yīng)和,一時之間,院子里所有人相繼表起忠心來,周高朗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紅著眼道:“我與先帝,原是兄弟。陛下于我,親如子侄,但諸位皆為我手足同胞,我又如何忍心殘害諸位?今日我等,不求權(quán)勢高位,只為保全性命。諸位可明白?”
“明白!”
“先帝仁厚,也早已料到今日,曾留遺詔于我,及若新帝失德,可廢而再立。我等今日舉事,于私,是為保全我等性命,再效國家。于公,是為遵守先帝遺愿,匡扶大夏江山。諸位可有異議?”
“我等全憑大人吩咐!”
得了這一聲應(yīng)和,周高朗終于放松下來。而顧九思站在長廊暗處,靜靜端望著這一切,葉世安走上前來,手中捧著一卷文紙,冷聲道:“九思,檄文和勸降信均已寫好?!?
“寫好了?”
顧九思轉(zhuǎn)過身來,從葉世安手中拿起他寫好的文紙,淡道:“那就送出去吧?!?
“通知周大哥,”他掃過檄文上慷慨激昂的字詞,聲音異常冷靜,“今日整軍出幽州,先拿下永州,控制滎陽。”
“有永州水道在,”顧九思抬起眼,慢慢道,“糧草運輸,才算無憂。”
“會打起來嗎?”
葉世安冷漠出聲,顧九思轉(zhuǎn)眼看他:“你想不想打呢?”
“會打起來嗎?”葉世安又問了一遍,顧九思沉默了片刻,終于道,“這取決于范玉,會不會把周家人還回來。”
葉世安點點頭,沒有多說,顧九思注視著他:“所以,你如何做想?”
“打與不打,與我沒什么關(guān)系。”
葉世安語調(diào)里全是寒意:“我只想洛子商千刀萬剮,范玉死無全尸?!?
聽到這樣戾氣滿滿的句子,顧九思沉默了片刻,而后他放下文紙,輕聲嘆息:“世安,別讓仇恨蒙住了你的眼睛?!?
“這些話,”葉世安抬眼看著顧九思,“等你走到我這樣的地步,再來同我說吧。”
顧九思沉默無,葉世安似也是覺得說重了,他沉默了片刻后,終于道:“我家人教過我如何做一個君子,如何憂國憂民,可九思,這三年摧毀了我所有信仰?!?
“我信奉君子道,卻家破人亡。他洛子商以民為棋罔顧生死,卻身居高位楚楚衣冠?!?
葉世安紅了眼:“九思,我如今只希望他,他一日不死,我便覺得,自己、葉家,我們所有的信仰和堅持,都可笑至極。”
“那你還在堅持嗎?”
顧九思驟然出聲,葉世安愣了愣:“什么?”
“你的君子道?!?
葉世安聽著這話,一時說不出話來。顧九思雙手?jǐn)n在袖中,轉(zhuǎn)過身去,似若閑庭漫步一般,往前道:“世安,一個人做任何事都當(dāng)有底線?!?
“越過底線之前的動搖是磨煉,越過底線之后,”顧九思頓住步子,他轉(zhuǎn)頭看向天空,神色悠遠(yuǎn),“那便是萬劫不復(fù)了。”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難處,可任何難處,都不該成為一個人作惡的理由?!?
“愿君永如天上月,”顧九思黑袍白衫,金色盛開秋菊暗紋,他轉(zhuǎn)過頭,一雙清明的眸注視著葉世安,而后他抬手指向天空,輕輕一笑,溫和又堅定道,“皎皎千古不染塵。”.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