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重你的選擇!”陸璟沉默了許久,目光深深凝視著蘇輕宛的眼睛,隨后,輕輕扯起嘴角,綻出一抹帶著些許無奈的笑,“淮南,它是你的故鄉(xiāng),也是你與族人分離的傷心地。換位思考,如果我處在你的位置,或許這輩子也難以割舍對淮南的牽掛??墒恰∥澹私K究要向前走。你一心想要保住淮南,想要掙脫當(dāng)年被滅族的痛苦枷鎖,可你不能一輩子都困在七歲那年的陰影里?!?
蘇輕宛微微歪著頭,目光中滿是好奇,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問道:“陸璟,你這輩子,有什么遺憾的事情嗎?”
遺憾嗎?陸璟在心底喃喃自問。
“有!”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聲音低沉卻篤定。
“是什么?”蘇輕宛追問道。
陸璟微微沉吟,思緒飄回到多年前,緩緩說道:“是我父親過世的那一年。那時,我的文章考評得了甲等,父親滿心歡喜,答應(yīng)帶我去郊外騎馬。我們一切收拾妥當(dāng),眼看著就要出門了,誰能想到,河堤那邊突然出事了。他不過是個九品小官,又不是當(dāng)?shù)刂?,?dāng)時那么多人都奔赴河堤救災(zāi),少他一個,本也無關(guān)緊要。父親平日里忙于公務(w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陪過我了。要是那時我任性一點(diǎn),鬧鬧脾氣,非要他陪我去騎馬,以父親對我的疼愛,肯定會順著我??善倚睦镫m然不高興,卻還是假裝懂事,讓他去忙公務(wù)。后來,我約了一群兄弟出城玩耍,那天我玩得無比痛快,還跟周敬明說,父親不來陪我,和兄弟們在一起反而玩得更自在。結(jié)果,緊接著就傳來了父親的噩耗。這,應(yīng)該是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了。有時候我常常想,要是命運(yùn)能憐憫我一次,給我一個重來的機(jī)會,我無論如何也要阻止父親前往河堤??晌倚睦镆睬宄?,這一切都是無解的。那根本就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殺戮,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遺憾,都無法改變父親離去的結(jié)局。歸根結(jié)底,還是年少的我太過弱小,沒有能力保護(hù)好父親?!?
蘇輕宛靜靜聽著,心中涌起一陣強(qiáng)烈的共鳴,那種無力感與痛苦,她感同身受。
就如同淮南滅門的那一天,她也曾無數(shù)次幻想,要是自己擁有毀天滅地的力量該多好,那樣就能救下族人??僧?dāng)時的她,僅僅只有七歲,面對那場慘禍,只會哭泣,只會躲藏,只能在恐懼中偷偷地茍延殘喘。
他們都是在最無力、最稚嫩的年紀(jì),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而且這一切皆因人禍,而非天災(zāi)。這樣的遺憾與痛苦,就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會如影隨形,伴隨他們一生,成為午夜夢回時,隱隱作痛的根源。
“如今挺好的,你如愿以償?shù)玫搅藱?quán)力,往后,不會再失去你所珍視的東西了!”蘇輕宛強(qiáng)行壓下心底翻涌的難受情緒,刻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可能冷漠。她太清楚了,自己絕不能給陸璟半分不切實(shí)際的希望。因為一旦給了希望,最后卻又無法兌現(xiàn)承諾,那才是最殘忍的事情。回想起在京都時,自己曾許諾嫁給他,那其中,三分是真心,可更多的,是想利用他去達(dá)成自己的目的,做出那樣的事,本就不地道。
況且,如今兩人身份有別,諸多事情都已攤開說明,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做出那般利用他人感情的事了。
陸璟目光緊緊鎖住她,問道:“我明日就要離京了,小五,你當(dāng)真連一個承諾都不肯給我嗎?哪怕只是給我一個念想也好。”
“念青尚未回來,現(xiàn)在的我,給不了你承諾!”蘇輕宛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神色平靜,“如果念青不認(rèn)祖歸宗,不想被困在淮南,我也會尊重他的選擇。到那時,我便會一生留在淮南。如此一來,我與你之間,便再無緣分可。你就算強(qiáng)求,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倘若你非要把我綁去京都,那我們最后,也只會成為一對互相怨恨的怨侶?!?
“不必拿這話威脅我,你當(dāng)真如此篤定,我不敢那么做么?”陸璟嘴角微微上揚(yáng),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你自少年時便開始治理西南,走南闖北,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長袖善舞??善谖颐媲?,你就喜歡把路走絕,毫不猶豫地斬斷后路,一點(diǎn)余地都不留。你之所以如此,不就是仗著我喜歡你,會一次次縱容你嗎!”
蘇輕宛聽了,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可是,小五,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标懎Z語氣漸漸變得平淡,卻隱隱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或許是因為你我相處的時間太少,你對我還不夠了解。但你要知道,我認(rèn)定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想盡辦法得到?!碧K輕宛聽著這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然而,陸璟已經(jīng)若無其事地給她倒了一杯酒,接著說道:“如今正值國喪期間,我有的是耐心等你。等國喪一過,我們之間的事情,也該有個明確的結(jié)局了。”
“好!”蘇輕宛強(qiáng)忍著心中的不安,硬著頭皮應(yīng)下。
翌日清晨,陸璟帶著黎安以及一眾錦衣衛(wèi),準(zhǔn)備離開淮南。
蘇輕宛前去送行,一直送到了城門口。俗話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此刻,看著陸璟即將離去的背影,蘇輕宛的心里,莫名涌起一種難以喻的惆悵。
這,就是離別嗎?按理說,她應(yīng)該是一個習(xí)慣了離別的人。
自從滅族之后,她被養(yǎng)在西南,小小年紀(jì)便離開了故鄉(xiāng)。十歲那年,她就跟隨淮南王府的護(hù)衛(wèi)隊下江南,學(xué)習(xí)洽談從江南到西南的糧馬道修建事宜,還以西南大郡主的名義,與江南知州進(jìn)行談判。這一去,便是數(shù)月之久,在那期間,她從未真正想家。
回到西南后,王妃心疼她小小年紀(jì)就在外奔波勞累,抱著她,輕聲問她想不想家。那時的蘇輕宛,不過是順著王妃的話,應(yīng)了一句想。其實(shí),她的內(nèi)心深處,是十分害怕建立親密關(guān)系的。因為她害怕,一旦建立起親密關(guān)系,最后又會被無情地斬斷。也正因如此,她去江南時,即便偷偷看到了謝昭蘭,也始終沒有勇氣與她相認(rèn)。
在后來的數(shù)年時間里,她常常外出奔走,即便是在西南,也是早出晚歸,整日忙碌于各種事務(wù),心里很少有對某個人,或是某個家的眷戀之感。這么多年過去,細(xì)細(xì)想來,也就淮南王府,還承載著她曾經(jīng)的舊夢,算得上是她心中的家了。
同樣,她也很難對誰生出眷戀與依賴之情??扇缃?,看著陸璟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她的心中,竟莫名泛起一絲酸澀。她忍不住暗自思忖,要是陸璟愿意放棄攝政王的權(quán)力,來到淮南,她或許真的會毫不猶豫地嫁給他,與他組建一個家庭,從此定居淮南。只可惜,她也明白,這不過是自己的癡心妄想罷了。
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發(fā)生。畢竟,陸璟若不是攝政王,淮南的局面根本難以穩(wěn)定。而她若成了淮南王,念青雖說身為嫡系,可身份尷尬,陸璟又不再是攝政王,如此一來,淮南與朝廷之間,必定又會掀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的惡戰(zhàn)。這,無疑是一個無解的困局。其實(shí),陸璟比她看得更加長遠(yuǎn),這一點(diǎn),也是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shí)。
“我走了!”陸璟轉(zhuǎn)過頭,深深地看了蘇輕宛一眼。
“好!”蘇輕宛應(yīng)道,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自己的回答太過冷漠,竟然連一句溫柔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你會給我寫信嗎?”陸璟又問道。
“你想要嗎?”蘇輕宛反問道。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