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這大熱的天,我最討厭出汗了。”一個面若桃李,穿著深紫色長袍的男人抬手擋住毒辣的日頭,眼睛瞇瞇,身下的駿馬也沒什么精神,溜溜達達。
“是不是男人,鬼叫個頭,要不是你昨天拖拖拉拉,主人也不用挨這個曬?!?
身形已經(jīng)舒展開的少女挺著背輕握韁繩,丹鳳眼瞥著他甚為不滿,兩年時光,她似乎一下子長成了大姑娘,美麗緩緩流淌,淡紫裙擺輕柔垂下,似是剛剛綻放的羅蘭花葉,俏麗間透著股典雅。
“是男人有些事情才要及時解決一下,要知道,忍著是很難受的。”顧照軒笑的極為舒坦,點綴的臉蛋越□□亮。
“惡心,你這個賤人,不許穿紫色的衣服,給我脫下來!脫下來!”楊采兒一下子怒了,把腳從馬鐙里□□就開始狠狠夠著踢他,驚的白馬步子都凌亂了,看來,她變得只是外貌,而不可能是脾氣。
顧照軒腿一夾,顛到前面朝她擠眉弄眼,楊采兒咬牙切齒,鳳眼中全是怒火。
“你們精神不錯。”穆子夜背影消瘦不少,依舊挺得筆直,抬頭傲視,青絲輕動而溢彩,語氣柔和淡漠,清透透的更加好聽。
“哼?!睏畈蓛航o了顧照軒一個大白眼,駕著馬跑到穆子夜旁邊,對上那碎銀嵌成的面具,問道:“開始幾天肯定無聊,我們這么準時做什么?”
水眸瞥著楊采兒,他回答:“上山是要請?zhí)?,何必打草驚蛇,我們另找路上去,自然要多花兩天時間?!?
楊采兒倒開心起來:“自己尋路是不是會遇上好多奇怪的毒物?四川□□妙異得很,我要是能多采幾種那就好了?!?
“恐怖的女人?!鳖櫿哲幒吆?,還掏出手絹擦了擦細汗。
楊采兒瞪他:“哼,我不像某些人道貌岸然,裝什么名醫(yī),惡心?!?
“我豈是裝的,我什么病不會治,上說金石鏢局那老頭的絕癥,下說韓小笙的風(fēng)寒……”他不經(jīng)意間說了出來,楊采兒忙擠眼睛,噓了聲,冷的顧照軒又擦擦汗。
穆子夜沒說話,而且這兩天他都不會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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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山往上走了一個時辰,氣溫漸漸就涼了下來,無生之地,處處毒蟲異草,紫色天幕沉沉的壓下,灰白樹木輪廓嶙峋,在怪石亂冢間似是枯掉了似的,無聲無息。
三人不久便棄了良駒,順著未開過的山石向上飛躍,常人或許覺得苦不堪,他們卻輕飄飄的半天就到了山腰,夜色降臨之后,隨意找個大樹便棲下身來。
穆子夜由于長期服用南海靈丹,自然而然的散發(fā)出花草馨香,等了好久都沒有什么蛇蟲敢來,楊采兒蹲在大樹杈上扁扁嘴:“不好玩,我要到別處去。”
鳳眼偷看主人,見沒什么反應(yīng),淡紫衣裙頃刻躍下去,朝著那古怪危險的黑暗跑了。
“跟著她,這里人雜?!?
穆子夜居然吭了聲,險些把顧照軒嚇的摔了,他轉(zhuǎn)念一想,時間什么不能抹滅掉,便嘆口氣,尋著小丫頭也沒了影。
這樹和山上的其他植物很像,少葉而枝硬,不過大上很多,穆子夜伸著腿靠在上面,遠遠望去,一抹淡淡的白而已。
月滿了,中秋,子時。
盈潤的瞳仁倒映出滿月的光輝,像是盛滿了春水,惹人心動,也惹人泛起莫名的哀思。
六百個日日夜夜,自己向前走了一大步,又一大步,卻空虛的厲害,心如回到少年時代,不起波濤,不見漣漪。
只是,怕過中秋,怕憶起那個美麗的人兒,被雨打的濕透,受了傷,還來赴自己都覺得七上八下的約會。
怕憶起,還是憶起。
穆子夜無意識的動了一下,想停掉思緒,卻發(fā)現(xiàn)手拿到了腰間的白玉笙。
涼涼的觸覺讓他的心刺痛似的微顫,緩緩摘下了面具,令人屏息的冠世之美便一覽無余的讓風(fēng)光無限的月亮瞧到,薄云輕輕滑至月前,它,也變得羞赧了。
聲聲悠遠韓音飄蕩,無生山驀然變得悲哀,孤獨,那些墳塋亂冢,流火螢磷,似乎都被忽而降至的笙歌平撫而靜寂了。
一首哀曲,陰陽兩隔。
那夜,無意路過的武林人士都在盛傳,子夜歌不甘寂寞,又出現(xiàn)了,帶著,那曾動容天下的天籟之音。
風(fēng)浮蜀葵,白色殘骸滿天飛舞,卷過古老雕龍刻鳳的石柱,瞬間就到了遠方。
今日,這里除卻一望無際的凄冷,又多了分暗潮洶涌的緊張。
武林大會已經(jīng)血拼三天,伏尸遍野,死亡無數(shù)。
聞見血的氣味,這些整日刀口謀生的人更加亢奮,無生山上不講什么點到為止,不經(jīng)意間,打著種種崇高旗號的盛事就淪為了一場□□裸的屠殺。
不僅邪魔歪教懲了一時之快,就連名門正派也有些暗耐不住,跳上黑色擂臺的兩人,往往只能短暫的活下一個。
太殘忍,人是有限的,到了午后,畢竟不如前兩天熱鬧,一個滿口臟話的胖子在上面吆喝了無數(shù)遍,也得不到回應(yīng)。
大家都在等,等著無生山,等著玉宇城,等著龍宮,或者等著看另一個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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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們這些孬種,到底敢不敢到大爺這來,墨墨唧唧跟個娘們似的!”
他扛著大刀,又晃了兩圈。
綺羅和莫青風(fēng)站在人群里靜觀事變,她一直精神不好,卻瞅著胖子笑了出來,笑得莫青風(fēng)一臉疑惑。
“這個人原來是貘寨的,阿笙以前總?cè)フ宜闊?,沒想到在這看見了?!本_羅每每回憶往事,心情就格外透徹,眉眼彎彎:“知道嗎,這個胖子暗戀……”
還沒等綺羅說出口,那胖子就把大刀往肩上一扛:“游傾城你敢不敢獻身,怕大爺打敗了你把你個□□娶回家嗎?”
綺羅撲哧又笑起來,但圍著擂臺轟然的嘲笑聲一下子就把她輕細的聲音淹沒過去。
“你是哪來的賤人,敢對我們宮主語出不敬,簡直活得不耐煩了!”
如蝴蝶輕盈落下個藍衣俏麗女子,看行頭不過是龍宮三等弟子,舉手投足就已經(jīng)讓人驚訝她的修為之深。
胖子見了藍衣,笑的更□□:“老的不來,來個小的……”
“少廢話!”宮女提身飛劍就打了上去,一路劍法如行云流水,擊得胖子連連后退,終于找到機會揮刀砍去,沒想到宮女的劍竟然如軟繩似的纏上他的胳膊,速度之快人眼還未分辨清楚,只聽得一聲慘叫,胖子的右臂就血淋淋的飛了出去。
四下陣陣驚呼,都說龍宮深不可測,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無生教眾七手八腳的把疼得昏死過去的胖子抬下,宮女瞧瞧遠處默然的紅衣女子,挺身附劍站在臺上,垂眼不屑的掃視一圈。
綺羅當下目光凄然,又恢復(fù)了無,莫青風(fēng)緊握著她的手,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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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局之時,風(fēng)云開始突變。
俏麗而不懷好意的聲音隨著淡如長天的紫衣姑娘忽而落在宮女面前,紫靴邁了幾步便把大家的目光吸引過去,龍宮女子本就是花容月貌,這個姑娘獨特的氣質(zhì)卻如同會發(fā)光一樣把她襯托的失了神采。
“你好厲害嘛,我來和你玩玩?!睏畈蓛翰[起鳳目,空手就迎了上去,宮女對她詭異步伐有些不適,劍揮了幾下都是空的,揚采兒也不出擊,東晃西晃突然抓了一下宮女的手腕,她抖了一下,長劍落于地上:“你……”
楊采兒簇眉:“真不好玩?!闭f著就騰起身來,宮女想仰頭躲過,楊采兒出人意料的兩膝落跪在她的雙肩,飛速反擰,才跳到了擂臺一邊。
血順著嘴角涌了出來,染到藍衣,她轟然倒地。
龍宮又上來一個女人,滿臉怒色,強壓著火說:“姑娘手段利落,但用于擂臺未免殘忍,敢問高姓大名。”
楊采兒大翻個白眼:“怎么別人死了你們就不說殘忍?我是誰,干你屁事,我只不過上來尋尋開心?!?
那女人咬牙切齒:“好,在下就讓姑娘好好開心開心。”
但楊采兒瞅見顧照軒滿是看好戲的又熱切又□□的眼神,立馬不想打了:“不用,你慢慢玩,我走了?!?
“哼,你敢上來,就不要想活著下去?!比硕既菀灼鸪藙僮窊舻哪铑^,卻不知見好就收才是保身之道,楊采兒見她殺了上來,一揚手放出個暗器,自己跳了八丈遠。
女人習(xí)慣性的橫劍擋掉電光火石間的小針,全然沒想到那竟然是個活物,輕盈一晃,直接咬到自己脖頸。
又死一人。
赫連雩羽終于抬起頭來,看著臺上那個上竄下跳的紫衣姑娘,心里說不出的輕震。
“左使,她太猖狂了,不如屬下去給她點教訓(xùn)?!?
赫連搖頭,瞅瞅游傾城的得意弟子:“你未必打的過她,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我們只是來看看,并未非要得個名號回去,不必自掘墳?zāi)埂!?
楊采兒踢了腳死尸,把自己的毒蟲收回來,抬腳就想下臺,沒想到卻被人拉住長發(fā),憤然回頭一看,顧照軒朝自己笑得擠眉弄眼:“哎呀呀,我是來挑戰(zhàn)的,你怎么能走呢?”
臺下又掀起新一波的議論,楊采兒神出無處,這顧照軒可是武林新秀,紅透半邊天的顧大神醫(yī),他妙手回春萬人景仰,相傳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會武功,可是楊采兒抬手就打,他閃得飛快,一深一淺的紫滿臺跳躍,哪里是不會武功的樣子,分明武林中能和他過招的區(qū)區(qū)可數(shù),又來了個驚人之事。
綺羅看著他們,臉沉下去,道:“那個人……也來了吧?!?
莫青風(fēng)輕笑:“恐怕是?!?
“你笑什么?”
他道:“我笑自己今日為何不佩劍,那人若是真的來了,還可與他過上兩招,必定人中龍鳳,出手不凡?!?
杏眼睜大了看著他:“你答應(yīng)我不上去的?!?
“是,是?!蹦囡L(fēng)摟著她笑的開心:“我隨意說說。”
明明是羨煞旁人的眷侶,卻有人看了一百個不順眼,季藍用過午飯,剛剛提劍來看,媚眼瞅到他們,泛出了滿滿的陰毒與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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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臺上楊采兒打了半天沒碰到顧照軒分毫,瞧他樂的得意洋洋,心里萬分不爽,轉(zhuǎn)身回首的空擋,小手又往身上一劃。
顧照軒和她十年有余,豈能不知道這小姑娘的詭計,也不謙讓,揮掌就把她推個趔趄。
這下楊采兒火了,鳳目圓睜,拔出腰后短劍,誰想顧照軒又站那不動了。
“你干嗎?”
顧照軒不說話,滿臉無害的純良。
擂臺四周越發(fā)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屏息凝視,看這神秘兩人能打出什么高招來。
“我……”顧照軒又笑出來,艷麗五官極其明媚。
楊采兒越發(fā)小心的看著他,打算后退,卻被顧照軒一把摟過去吻上嘴唇。
丹鳳雙目張的更大。
顧照軒吻的不夠,輕咬她的唇瓣,舌尖便探了進去。
陌生的感覺讓楊采兒徹底回神,一個耳光抽來,顧照軒早有預(yù)料的躲開,笑嘻嘻的做回味之感。
“王,八,蛋?!睏畈蓛簼M臉通紅,聽到臺下起哄的聲音差點暈倒在地,罵完就發(fā)了狠,提著劍就要砍死他,顧照軒占了便宜,根本無意再留,運氣功來直接竄入人群,楊采兒窮準不舍,片刻,都跑到遠處沒了影子。
默坐無人角落高樹上的穆子夜,無奈搖頭,倒是嗤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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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當作兒戲,主人自然不滿。
季藍本就氣不是很順,甩開春江秋水,貓步走上被鮮血濺染的更加深重的黑色地毯,媚眼一彎:“各路英雄好漢已經(jīng)奮戰(zhàn)多時,季藍佩服,見了剛才二位高人,更有些技癢,不如就把這主場讓給小女子,也讓我和大家切磋一下。”
嬌柔的聲音,無人敢回應(yīng),她殺人不上千,也數(shù)百,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如此殘惡之徒,誰又吃飽了撐得往刀口上撞,自結(jié)了性命。
季藍款款行了一圈,目光落在站得靠前的莫青風(fēng)身上,抬起刀來晃晃:“莫大俠清風(fēng)劍不知有沒有精進,當年武昌一戰(zhàn),藍兒刻骨銘心,總想著什么時候再來討教討教,也算長了見識,不如就趁今日這大好時機,讓我們看看玉宇清風(fēng)的神采吧?!?
莫青風(fēng)眼光復(fù)雜的看著她,被綺羅一拉,止了回話的心。
季藍還想挑釁,忽而被身后冷清清的聲音打斷。
“不如,你和我一戰(zhàn),也了了當年之事?!?
回首,赫連雩羽面色沉靜的站在那里,華美紅袍拖地,伴著三千青絲,不算完美的樣子驀然卻有些奪目,如同臉上的妖異刺青。
季藍冷笑:“恕奴家愚鈍,不知左使說得當年之事……”
“韓夏笙因為救我才挨了你一刀,不然,他不會死,害了無辜的人,雩羽一直忐忑,如今卻是良機,我,想殺了你?!焙者B一字一句,語氣就像問好一樣稀疏平常,季藍側(cè)頭打量著她,笑得更冷:“那就看你又沒有這個本事了?!?
赫連雩羽是奇才,即便她曾無數(shù)次的懷疑自己,但一招一式,都不是同齡人甚至不是武林前輩能比得上的。
即便季藍根骨奇佳,五歲摸刀十多年來無半日荒廢,久經(jīng)考驗,卻在飛火流云的五十招內(nèi)露了敗績,她以為赫連性情淡泊,可是今日她知道,赫連恨她,恨之入骨,打至半截深邃的眼眶微紅,竟然棄了劍,甩出一條銀色長鞭,鞭鞭致命。
不周地的擂臺,第一次出現(xiàn)了真正高端的生死廝殺,一紅一黑,衣袂飛揚,大朵的地獄之花遍地盛開,攪著紛揚蜀葵雪花般勾勒出大風(fēng)的痕跡,隱沒無蹤的神龍現(xiàn)了身,盤桓在紫色長天之下,清唳尖銳回蕩。
綺羅看得忘了語,她想起那夜花樹下,她也是拿著那條鞭子逼死韓驚鴻。
而如今,卻因夏笙而不顧死活。
綺羅透徹的眸子里映著兩人風(fēng)卷殘云似的往來,忽而銀鞭就勾住了季藍手腕,彎刀遠遠的飛了出去。
剎那之間,又躍來一道黑影,僅僅掌風(fēng),就把赫連推了半步,錯失掉取季藍姓命的機會。
鬼魅,修羅。
眾人見到季無行,腦子里想到的就是這兩個詞匯。
季無行轉(zhuǎn)了轉(zhuǎn)枯朽的手腕,長指甲一個一個合在手心,在瘦削的臉上分外突兀的眼睛不知聚神哪里,季藍歪頭瞅了瞅,彎身拾起刀就跳了下去。
“你為何不穿藍衣?”
赫連一怔,不明白何有此問。
“那你對她,一定是特別的?!奔緹o行發(fā)著嘶啞的咽聲,朝赫連雩羽越邁越近:“殺了你,她一定會出來,是不是?!?
赫連不吭身,臉上曼陀羅花微微揚起。
“是不是!”季無行忽而提高了聲音,風(fēng)馳電掣的就朝了雩羽襲去。
――
赫連紅裙一轉(zhuǎn),鞭子甩出道水亮銀痕。
沒想?yún)s被季無行真氣震了回去,見者變色。
他本是高人,卻絕不可與當日同語,手臂直直伸過來,電光火石剎,雩羽根本看不清,只憑著本能一躲,還是被狠狠滑到臉部,她就著慣性在地翻滾過去,拾起扔下長劍,從未示人的路子流光晚云,疾舞似的和季無行廝斗在一起。
在江湖打滾多年的老者驚呼:“不如不遇!”
不如不遇。傾城劍法。
游傾城十六歲以此一舉成名天下知,連敗江湖十大高手,自己毫發(fā)無傷,震動四海。
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初那仙人下凡,騰云之姿卻如同篆石刻玉似的留在那些有幸得見的人心中,片刻不曾遺忘。
她習(xí)慣素淡之色,赫連卻和著臉上曼陀羅刺青,長裙紅的如冥宮圣火,臉龐的傷口流下刺目的血痕,在幻化莫測的美麗劍法中絢爛到讓人心痛。
季無行見了這路劍法,丑陋的臉有些失神,片刻警醒,手段比剛才狠上一倍,連過百余招,兩人互相借氣,擊到空中,他詭異手掌微閃,居然直拍中赫連腹部,力氣之重,她還未反應(yīng)就急摔下去!
眾人屏息,天地為之停擺。
翩然的白衣像是破繭燕尾蝶,倏忽的扇動翅膀,飛得醉人心扉,赫連迷惘間落于一個陌生的馨香懷抱,轉(zhuǎn)眼被放置黑色地毯,只看到一個素色繡銀的靴子,在月白長袍見隱約露出,優(yōu)雅度了過去,鮮血瞬時就涌出了她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