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脩的尸身安放在用槍桿編結(jié)的簡易木架上,由兩名士卒前后抬著,前行便漸漸艱難。落腳處的碎石偶爾滾入道旁彌漫霧氣的深崖中,立即就看不見了,也聽不到回聲。
雷遠一手攀著山道旁的枯樹,一手托著木架,讓抬著木架的士卒稍許輕松些,使木架盡量平穩(wěn)地越過窄道。木架從眼前經(jīng)過時,雷脩栩栩如生的面容就在雷遠眼前,使得雷遠眼中一酸,幾乎又要掉下淚來。
但他并沒有時間沉浸在痛苦之中,在隊列后方忽有人叫起來:“小郎君,你看!樊家兄弟過來了!”
雷遠扭過頭便看見了他們。樊氏兄弟正從大家的來處狂奔而來。這時雙方隔著一道深谷,繞行距離還很遠,但能看得清楚,他們的人數(shù)比出發(fā)時少了幾個,剩下的也都很狼狽。就聽他們大聲叫嚷著:“快跑!快跑??!曹軍追來啦!”
即使明知是他們作態(tài),那嘶啞的聲音隨風(fēng)回蕩著,也叫人心生凜然。
木架子猛地大抖一下,幾乎導(dǎo)致雷脩的遺體往山谷傾倒。兩名士卒驚呼一聲,看看雷遠,嚇得臉色慘白。
“不要慌。”雷遠用力把斜出的木架推回去:“繼續(xù)走,往前二十步,給你們留了隱蔽的地方?!?
他轉(zhuǎn)身回去,借著枯樹的掩護凝視后方的山道,右手比了一個手勢。
在他身邊的王延從腰間拔出一桿紅色小旗左右揮舞。這是早就約定的信號,所有的將士們立即往山崖間的陰影退縮進去,隱藏起了身形。而預(yù)計將要投入作戰(zhàn)的甲士們開始作最后的準備。
果如樊氏兄弟所說,過了沒多久,曹軍就出現(xiàn)在了雷遠的視野中,先是影影綽綽的隊伍,然后逐漸清晰。
這支曹軍排成了極長的隊列,沿著狹窄山道行進,粗略估計,大約有兩百人。他們?nèi)珨?shù)都是不著甲胄的輕兵,因而奔行時步履輕捷,幾乎沒有揚起塵土。但雷遠看得出,他們的步伐散亂不齊,缺乏軍隊行進所特有的節(jié)奏感,人與人的間隔也或長或短。他們已經(jīng)非常疲憊了。
這是必然的。曹軍需要排除橫欄在山道上的巨木,所以出發(fā)的時間比雷遠等人要晚許多。能夠這么快地趕到這里,證明他們根本沒有休息,完全是憑著對勝利的渴望倍道疾馳。或許在曹軍看來,賊寇們既然主動撤退,那就必已喪膽;而樊氏兄弟的誘敵也起到了明顯的作用。
很好。當敵人最后再狂奔兩里山道,來到眼前的時候,就是將之擊潰的最佳時機。沿途的兩處隱蔽所在,各已布置了數(shù)十名身披重甲的戰(zhàn)士,他們將會把曹軍切成三段,令之首尾難顧,進退兩難;然后與返身殺回的本隊配合,用最兇猛的白刃格斗予曹軍以沉重的殺傷!
雷遠深深吸氣,手掌覆上了刀柄,慢慢握緊。
然而曹軍的腳步忽然停止。
就在距離雷遠等人不到一里的地方,他們停止了前進。
雷遠縮回枯樹之后,滿頭的熱汗忽然流淌下來。他的心臟狂跳不已,像是快要承擔(dān)不了驟然增加的憂慮:為什么?為什么曹軍會停止前進?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部署了嗎?
不可能,不可能。雷遠向前,向后張望。綿延的山道一如平常般寂靜,所有的將士都隱蔽得非常好,沒有任何紕漏。往高處看,甚至還有山間的鳥類盤旋著,將要慢慢降落下來。顯然,寂靜的山道已經(jīng)使得鳥類消除了戒心,準備回巢了。
可是……可是……連鳥都不擔(dān)心,人為什么突然如此謹慎?雷遠在心中大罵。從枝干的縫隙間向后方望去,他甚至看到曹軍的軍官伸手揮舞著,將原本散亂的隊列慢慢收攏。他突然想到,如果曹軍不上當,那該怎么辦?全隊繼續(xù)潛藏是不成的,曹軍還會有大隊人馬跟進,自己這幾百人留在原地,無異于等死。那現(xiàn)在撤退嗎?撤退,然后在曹軍的追擊下退進臺地,以敗兵的身份托庇于后方的那些居心叵測的“戰(zhàn)友”?
雷遠突然發(fā)覺,自己的計劃甚至尚未展開就要胎死腹中了,而面臨的局勢將會更加惡劣。究竟是哪里出了紕漏?他思前想后,卻怎么都不得其解。由于太過緊張,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額角的血管猛烈的搏動起來,發(fā)出咚咚的聲響。這聲響幾乎壓過了山風(fēng)的呼嘯,就像鼓點那樣響個不停。
王延忽然急問左右:“樊宏樊豐他們幾個呢?”
身邊人都是一愣:“沒注意,估計是在哪里找了個犄角旮旯,躲起來了?”
“混蛋!”雷遠也明白了過來,他低聲罵道:“一直逃亡在前方不遠處的雜兵突然消失無蹤了,整條山道上鴉雀無聲,換作你是敵方的將校,難道不會懷疑嗎!這兩個混蛋,作戲不作全套!做事不動腦子!”
他看看身邊,這時候王延是重要的參謀,不能動的,好在傅恩等人俱在。于是他壓低了嗓音喚道:“傅恩!”
“在!”
“你去通知丁立,讓他立即帶幾個人往山道后方急走,務(wù)必要吸引曹軍注意;若曹軍追擊,則小心折回出發(fā)之處。去吧!”
“是!”傅恩接令便走。
片刻之后,后方山道中一陣嘈雜之聲大作,數(shù)十人驚呼亂喊著,瘋狂奔走亡命,甚至沿途丟盔棄甲,丑態(tài)百出。雷遠甚至看到丁立也在其中蹦跳,還把一柄寰首刀扔到山谷中去了,再細看幾眼,發(fā)現(xiàn)他就連驚恐失措的表情都學(xué)了個十足十。
“這也太像了。丁曲長實在是……”王延忍不住扶著額頭,苦笑起來。
“實在是個罕見的聰明人?!崩走h贊了句,回身再往曹軍方向眺望。只見曹軍士卒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前方逃竄的人們,他們中有人指劃著方向,大聲叫嚷著;也更多人立即起步,再次追逐向前。原本靜止的隊列,就像是聞到血腥氣的狼群那樣,猛然躁動起來,瞬間就恢復(fù)了全速追擊的狀態(tài)!
山谷中的風(fēng),刮得越來越猛了,吹動雷遠的額角鬢發(fā),就像冰冷的刀鋒貼面而過,生出滲人的涼意。雷遠長長舒了一口氣,再度握緊了刀柄。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這場伏擊,幾乎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而失敗,今后,這會成為雷遠長久牢記的教訓(xùn)。所幸,這個疏忽得到了及時彌補,眼前這支曹軍終究難逃敗亡的命運。
這支曹軍有長途奔襲的體魄,有鍥而不舍的韌勁,還有謹慎小心的觀察力,無疑是真正的精銳。這很好,今日就取他們的腦袋,來為兄長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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