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是覺得。云璽年歲尚小,正好卡在五歲的當(dāng)口,這就已經(jīng)不合適了。再者,云璽自打生下來起,就大病小病不斷,身子不大康健,這樣的人選送了過去,定國公老夫人見著是個病秧子,恐怕也不會高興的?!鄙蚴险f。
薛老太太卻只是聽著喝茶,并沒有表態(tài)。
姜氏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先行了個禮:“娘,云璽雖然是卡在五歲的當(dāng)口,但老夫人既然是定了五歲,便是不嫌棄的。更何況云璽年紀還小,孩子小的時候,誰沒個頭疼腦熱的,云璽雖然一直不大康健,卻也沒有病得下不來床過。倒是云濤……”說著頓了頓,“云海倒是敏而好學(xué),頗具才華。媳婦是沒有什么意見的?!?
元瑾在旁聽著,還是三伯母這回應(yīng)得體而有涵養(yǎng),還不動聲色地挑撥了一下大房二房,水準比沈氏高多了。
果然薛老太太聽了姜氏的話之后,就合上茶蓋道:“老二媳婦,你們幾房,我都是要一碗水端平的。既然云璽符合了條件,總也帶去看看的好。至于成不成,也只看定國公府那邊的。”
沈氏見沒能成功說動老太太,示意了周氏一眼。
周氏自己卻是不會開口掉自個兒身份的,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就笑了笑:“娘說得對,哪一房不去都不公平。”
沈氏聽到周氏不但不幫她,還圓了場。心里自然也不舒服。大家明明約好的排擠了三房,卻好像只有她才是惡人一般。她有些憤憤不平地坐下了,等薛老太太問她有沒有意見時,只能說自己沒有意見。
這次三房互撕便這樣不歡而散,大家雖然離開的時候都面帶微笑,心里怕是已經(jīng)罵對方的祖宗十八代了。
元瑾看著有點懷念,竟然讓她想起了往日在宮中,看著那些大小嬪妃在太后面前勾心斗角的樣子。
三個女人一臺戲,正好可以唱開。
經(jīng)過這場紛爭,薛老太太也有些累了。這件事往后恐怕會鬧得家里更加雞犬不寧,她要好好養(yǎng)精蓄銳盯著才行。只是眾人都走光了,才看到原地還留著兩個人,竟是四房的薛元瑾……還有她們家的庶弟薛聞玉。
薛老太太對自己這個庶房的孫女原來印象不深,最近印象深刻記得還是因為秦氏的那句夸獎。
“元瑾可還有事?”薛老太太問道。
元瑾便站了起來:“祖母,孫女能否借一步說話。”
薛老太太沉默片刻,便帶著元瑾進了次間。
屋子里陳設(shè)著檀木圍屏,鏤雕四季花卉、八仙獻壽??淮采箱佒f字不斷頭紋綢墊。薛老太太被徐嬤嬤扶上了炕床,示意孫女坐在自己對面的繡墩上,問道:“你有什么要緊事?”
元瑾卻上前一步,屈身道:“方才聽祖母說,您要每一房的水都端平。孫女是十分敬佩的。孫女今天帶聞玉過來,便是想問問您一件事,四房能不能也出個人選?”
薛老太太聞眉頭一皺。
其實對她來說,并不重視這四房的嫡庶之分。薛青山雖然是庶出,但他姨娘早亡,其實是跟在她身邊長大的。薛青山因此感激她的養(yǎng)育之恩,一貫對她極好,甚至比親兒子還孝順幾分。只不過是薛青山自己官位太低,比不得嫡房的三個兄弟,難免就越來越不得志了。
薛元瑾說是要出個人,難不成是想出她弟弟薛錦玉?
之前才覺得這小孫女還算聰明,如今看來,卻是被定國公府的榮華富貴沖昏了頭腦。薛錦玉就算是帶了去,也只會徒增笑話而已。
薛老太太的語氣難免就有些冷淡了:“倒并非祖母偏心不讓錦玉去選。而是錦玉長這么大,的確是學(xué)業(yè)平平,沒什么天分,性子也教你母親慣壞了。便是帶去了定國公府,也不會入選的,你還是回去吧?!?
元瑾又笑了笑,淡淡道:“祖母,四房并非想帶錦玉去,而是想讓您帶聞玉去試試?!?
薛老太太聽到這里,難免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掩飾了過去。她看著站在元瑾旁邊的薛聞玉,皺了皺眉:“你莫不是在和我開玩笑?你這弟弟……”
薛聞玉是四房的傻庶子,這誰都知道。據(jù)說是連人也不會喊的。
“祖母,聞玉其實并非外界傳聞的癡傻。您看了就明白了。”元瑾摸了摸薛聞玉的頭,對徐嬤嬤說,“府中可有不用的賬本?能否勞煩嬤嬤替我拿一本來?!?
薛老太太阻止了徐嬤嬤,她倒是想看看薛元瑾想做什么。于是從抽屜中拿出一本帳子遞過來,“便用這個吧?!?
元瑾接了過來,見這是家中才出的賬本,便說:“多謝祖母?!庇蛛S便翻到一頁遞給了薛聞玉。
薛聞玉垂眸看了片刻,就輕輕對元瑾點頭。
元瑾便將賬本還給了薛老太太,道:“祖母,您可以隨便考他,只需問他第幾行寫的什么內(nèi)容即可?!?
薛老太太接過賬本,非常半信半疑。
這才一瞬的功夫,誰能記得下東西?
她便試探性地開口問:“這一頁第七行寫的什么?”
薛聞玉便淡淡道:“辛末年四月六日,購香料沉香、白檀、麝香各二兩,藿香六錢,零陵香四兩??傆勉y兩四兩六錢?!?
“第十行寫的什么?”
“辛末年四月七日,購妝花緞、軟煙羅、云霧綃,云錦各五匹,總用銀兩三十八兩四錢?!?
他當(dāng)真記得,這如何可能!
會不會是元瑾在幫他?但這賬本是她剛拿出來的,元瑾又如何能事先知道?薛老太太合上賬本,問元瑾:“他竟有過目不忘之能?”
元瑾道:“還并不止如此”,她又問薛聞玉,“這一頁里,府中總共花出去多少銀子?”
薛聞玉說了答案:“一百零七兩三錢。”
元瑾笑了笑:“煩請祖母核對一下是不是這個數(shù)?”
薛老太太擺了擺手:“不必了,你既然有這自信叫他答,那就不會錯了?!彼呦驴淮玻叩窖β動裆砬?,打量了他很久,才有些嚴肅地問他,“聞玉,你從小便有如此天分?”
這樣一個苗子,卻從來沒有人知道,反倒所有人以為他是癡傻愚笨!
薛聞玉卻不回答。
元瑾道:“卻也是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只是從沒有人注意過他罷了。祖母,您也看了聞玉的天分了??梢材軒下動??”
薛老太太又看了薛聞玉一眼,搖了搖頭。
她坐回了炕床上:“四丫頭,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他即便聰明絕頂,過目不忘。但他不能同別人正常說話問答,再怎么好的天分也是無用的。只能說,是可惜了他這個人?!?
“若是我能治好他呢?”元瑾走上前,“祖母,他這病并非不能治。只是從沒有人好好待過他而已,他不是全然不知的,至少他知道別人待他好,便會對那個人不一樣的。他只是現(xiàn)在,還沒有對周圍的環(huán)境放下戒心而已?!?
她又低聲說:“若是大家都對他好一些,倒也不至于這樣?!?
薛老太太看著薛聞玉精致如雪的小臉,突然也有些心疼這孩子。
倘若別人有這天分,那家族必定是傾盡全力培養(yǎng)。但是這孩子,卻是小小年紀,就受盡了人世間的辛苦。
“再者,請容元瑾說一句推測的話?!痹p聲道,“倘若真如定國公老夫人所,大半都是在我們家中選,為何那天的游園會上,還來了這么多薛家旁家的人,甚至那衛(wèi)三少爺衛(wèi)衡,都在宴席上,他可是已經(jīng)考中了舉子的?!?
“你的意思是……”薛老太太眉頭微皺。
“倒也并非老夫人騙了您,而是元瑾猜測,她雖然有意咱們家。但定國公可能還有別的有意的人選。”元瑾繼續(xù)道,“如果遇到了更優(yōu)秀出眾的人,咱們府中的二哥、三哥,或者是六弟,能不能應(yīng)對這些人?”
薛老太太沉默了,因為她也明白,薛元瑾的推測是很有道理的。
“若是這樣,元瑾覺得,怕是只有聞玉能同他們相較。”元瑾溫和地說道。
薛老太太沉沉地出了口氣,她不得不承認,這個庶房的孫女的確說的有道理。她說的地方,正是她有隱隱擔(dān)憂的地方。其實她自己也知道,薛云海幾人雖然資質(zhì)尚可,但跟大家族的嫡子比還是有區(qū)別的,她一直在想,定國公府憑什么就能選中他們了。
她說得對,唯有薛聞玉這種天縱之資,才會真正讓人眼前一亮。
她抬起了頭,告訴薛元瑾:“我同意帶上聞玉?!?
元瑾正要謝她,薛老太太卻又說:“但是我還有個條件。”
元瑾微一疑惑,說道:“祖母但說無妨?!?
“等聞玉入選后,我自然會告訴你的?!毖咸α诵Α!暗谒脒x這期間,你一定要好生調(diào)-教他,至少能讓他在人前應(yīng)答。否則他便是再怎么天縱奇才,也是沒用的。你可是清楚的吧?”
元瑾應(yīng)喏,她看著薛老太太的表情,有瞬間的恍惚。她似乎在薛老太太身上,看到了太后的影子。
只是,薛老太太不是太后而已。
她五歲的時候,太后來西北侯府接她,笑著跟她說:“元瑾,從今兒起,你就和姑母一起住了。姑母會保護你,照顧你,不會讓人欺負你。你會有這世間一切最好的東西。”
而現(xiàn)在,她沒有了太后,也沒有了這世間一切最好的東西。
突然地想起太后,元瑾幾乎控制不住的眼睛一酸。
薛老太太笑道:“怎么,祖母答應(yīng)了你,就高興成這樣了?”
元瑾笑著搖了搖頭,跟薛老太太告辭,怕自己再控制不住情緒,很快就帶著聞玉走出了正堂。
外面草木葳蕤,陽光正盛,夏天正在一步步地逼近。
薛聞玉似乎有些察覺到她的情緒不對,輕輕地搖了一下她的手。元瑾側(cè)頭看他,只見他突然伸出手指,輕輕地擦了一下她的臉頰。
他說:“姐姐,不要哭?!?
元瑾說:“我沒有哭?!彼齾s慢慢在原地蹲坐下,把臉埋進了臂彎里。
薛聞玉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他只能在她身邊也蹲下,想給她擦眼淚,但是她又不抬頭。他就有些急,在她身邊一遍遍輕聲地說:“不要哭,不要哭?!?
而她卻真的,第一次無聲地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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