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在條石堆砌成的山道旁,舒展的葉片帶著一種清絕的風(fēng)骨,周遭用墨染著雪痕。沁人心脾的青綠色蘭萼,在細(xì)細(xì)的枝頭綻開。
一朵,一朵,又一朵。
分明就是他那天跟著僧人上山,卻被陣法擋住時候,看見的那一叢春蘭。名為春蘭,卻偏在冬天開,取的便是“春信”之意。
只不過……
這畫里,有那么一點點不同。
一叢春蘭,別的花朵都開得好好的,唯獨位于畫最中間的那一朵蘭花,依舊含苞。
青綠的蘭萼向中間合攏,緊緊地閉著。
看著,像是一只小小的燈籠,又隱隱像是一座囚牢,要將里面的什么東西鎖住,不讓它出來。
整幅畫原本是好看的。
可這一朵不開的蘭,實在是太過扎眼了。
乍一眼看上去竟透著一種凌厲的孤傲,更有一種身邊萬事萬物都不管的漠然,是狠,是烈,也是獨。
管他春夏秋冬,我獨不睬;憑你姹紫嫣紅,我獨不開。
輕輕的一筆描落,將最邊上一片蘭葉拉長,沈獨靜默地看著這畫,或者說中間那一朵不開的蘭。
許久,終于擱筆。
僧人進(jìn)屋其實已經(jīng)有一會兒。
只是沈獨在作畫,他看見了,出于禮貌沒去打擾。且經(jīng)過昨天碾死螞蟻那件事之后,也實在沒有什么打擾的必要。
他拎著食盒,走到了桌旁。
沈獨幾乎下意識地就想問吃什么,可還沒等他問出口,僧人已經(jīng)將食盒內(nèi)的東西給端了出來——
白粥一碗,青菜一碟。
完全是他剛醒那兩天時候吃的那些,就連盛粥的碗都沒變!
這死禿驢!
什么意思!
他瞳孔驟然縮緊,眸底帶著幾分暗沉的戾氣又冒了上來,可是一想到昨夜自己上山覓食時的慘狀,又不由強忍住了發(fā)作的沖動。
理智壓過了惱怒。
于是變得虛偽。
沈獨心里雖恨不得一掌拍死眼前這不識好歹的禿驢,可面上卻掛上了幾分淡笑,似乎有些歉意,竟道:“不法師,昨日之事,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很對不住了。”
“……”
這是僧人在這十二日以來,第二次聽到他道歉。
正在收拾食盒的手指微微一頓,他停下了動作。一雙墨玉古井似的瞳仁定住,淺淡的眸光從自己手掌傷痕處掠過,然后才看向了沈獨。
一身純黑的綢袍,是前些日他抽了空用針線細(xì)細(xì)縫補好的,與其衣袖、領(lǐng)口位置的暗銀色花紋疊在一起,倒也看不出什么來。
整體精致,袖口收緊。
在屋內(nèi)的沈獨,沒披外面那件深紫色的鶴氅,頎長的身形都被一條繡暗紫花紋的玄黑革帶勾出來,勒出一截漂亮的腰線。
他整個人站得不是很直,透著幾分隨意。
半點不像是傳說中的妖魔道道主,那個殺人無算、心狠手辣的大魔頭,反倒像是閑庭信步的風(fēng)流公子。
偏偏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幽沉,冷冽,不容人觸犯。
口中說的是“對不住了”,面上的神態(tài)也仿佛很歉意。
可在這一雙眼底……
他看不到半點的慚愧與悔過,反而有一股深藏的狠戾。
佛祖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乃是為了一個“渡”字,不顧兇險;可眼前的這個人,比鷹更兇,比虎更險。
若肯割肉、肯舍身,能渡倒也罷了。
渡不成,卻會白白為鷹所食,為虎所噬,葬送自己一顆佛心。
既如此——
世間蕓蕓眾生,疾苦求解脫者甚多,何必非要渡他?
浪費時間。
一念執(zhí)著,放下便是佛。
僧人注視了沈獨許久,雙眼清明澄澈,慧光隱隱,到底是慢慢地一搖頭,仿佛在嘆息朽木難雕,鐵石不溫。
竟沒搭理他的道歉。
食盒一提,腳步一邁,又如來時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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