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吃個雞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話說出口,他才反應(yīng)過來他還沒改掉以前說話別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誤會了。果然招兒臉上閃過一抹暗色,旋即又笑著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兒也能吃,快來吃飯,好好補補,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這樣,總是拿他當(dāng)小孩子看,一口一個‘我狗兒’,實際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態(tài)敏感多慮,‘他’不喜這一切,卻又不知該怎么表達(dá),于是不自在就慢慢發(fā)酵成了厭惡與下意識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他只覺得自己現(xiàn)在變得很奇怪,似乎成了兩個人,一個是薛狗子,一個是薛庭儴。而每當(dāng)碰到有關(guān)招兒的事,腦海里便有一個聲音喃喃低訴,似乎在告訴著他,他內(nèi)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思緒之間,有東西喂到他嘴邊,他垂目去看,是一塊兒炒得黃澄澄又酥又軟的雞蛋。
“三嬸也就這雞蛋炒得不錯,狗兒吃一大口,吃了長高高長壯壯?!?
這話剛出口,招兒就后悔了。
也是今兒小男人特別乖,她竟不由代入當(dāng)年小男人還小的時候,她哄他吃飯的場景。小時候她一直是這么哄狗兒的,可突然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狗兒就開始抗拒她,也最討厭她這樣。
心中忐忑之際,見他垂目不動,她干笑了下,正想收回遞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湊了過來,吃了一大口,將一勺子飯都吃了進(jìn)去。
“真好吃?!?
看著垂著眼皮咀嚼著飯的他,招兒頓時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姐努力賺錢,天天給狗兒炒雞蛋吃?!?
說完,她偷偷從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見他沒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里不禁松了口氣。
其實招兒是故意這么說的,小男人一向最討厭她四處亂跑,還學(xué)著跟人做什么買賣。為了這事,兩人鬧了多次的不開心,可總不能因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賺錢了。
她想變得有錢,她想有錢了供小男人念書,不和這群人跟烏眼雞似的爭來爭去。她想了很多,而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畢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們兩個。
不過招兒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對,她也是會做的。
當(dāng)然不反對最好。
這種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說了一些話:“我方才和爺奶說分家的事了,被爺擋了回來?!币娦∧腥讼胝f什么,她打斷道:“你聽姐說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說得太透,總覺得你還小,也是不想打攪你念書??山裉彀l(fā)生的事,姐也能看出來,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里這邊,咱們能爭就爭上,本就該是咱們的,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讓給別人。就算要讓也得給個明白話兒,沒得這么欺負(fù)人的!若是爭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個買賣做,也能把送你去念書的銀子湊出來。說了這么多,其實就是讓你放寬心別害怕,天塌下來了,還有姐給你頂著。人不是就這么一條路,咱們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為難較勁兒,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其實這話招兒早就想和薛狗子說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個心思多的,怕他會多想??烧l曾想他還是多想了,甚至憂慮成疾病了一場。今日這么好的機會,她索性借著挑明了說。
薛狗子看著她。
他夢里這一場不是這樣的,因為他的突來爆發(fā),薛家一片大亂,家里人都斥責(zé)他,說他不懂事,不為家里著想,說他不孝順,把阿奶氣暈了。招兒為了護(hù)著他,和薛家人吵了起來,最后甚至驚動了族長。
招兒以不敬長輩、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當(dāng)眾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這件事也被族長壓了下來,他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就這么被奪了屬于自己的東西。
后來薛俊才去了鎮(zhèn)上的學(xué)館,得意風(fēng)光。而二房因為這場事徹底招了家里人厭惡,尤其又有大房從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并不好過。
家里沒人幫他們說話,村里也沒人向著他們。他甚至連私塾都去不了了,因為他大伯說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還說招兒把大伯母給打了,他可不想再沒事找事給自家人找麻煩。
那時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惡意。也許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讓他下意識就把責(zé)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滿、不順?biāo)焐踔撩\的苛責(zé),都?xì)w咎在招兒身上。
即便之后心里知道自己是錯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可誤會太深,兩人已是漸行漸遠(yuǎn),他也沒臉去跟她解釋這一切。
村間小道上行著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夾衣,似乎長時間沒有見過太陽了,皮膚帶著羸弱的蒼白。身板也是纖細(xì)瘦弱,神情卻是淡定從容,明明一身陋衣,這村間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還有牛屎雞屎之類的,卻偏偏讓他走出一種閑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時,這會兒大家都忙著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幾乎見不到什么人。偶爾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計,遠(yuǎn)遠(yuǎn)瞅見路上行著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幾下,才認(rèn)出此人是誰。
“狗子,這是上哪兒去???”
薛庭儴看向那與他說話的婦人,微笑道:“嬸兒,我隨便走走?!?
本就是隨口一句話,這婦人也沒再與他多說,扭身進(jìn)屋拿東西,屋里的婆婆問她:“老三媳婦,你方才跟誰說話?”
“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說也奇了,方才他打門前過,我竟是一時沒認(rèn)出他來,總感覺換了個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為然:“能變成什么樣,又不能換身皮囊,我記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場?!?
媳婦道:“我瞧著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慶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兒埋著,薛家的祖墳也在那里。
聽到這話,她婆婆嘆道:“還別提,連興家老二可惜了,兩口子都走了,留個娃兒可憐喲?!?
這不過是婆媳之間的閑話家常,而就在她們說話的同時,薛庭儴已經(jīng)帶著黑子進(jìn)了后山。
后山就叫后山,余慶村背后的山。
此山無名,山勢也不高,但卻極深。反正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村民能從這片深山老林中走個來回,大多都是山外圍活動。
薛家的祖墳就建在離村子不遠(yuǎn)的一個小山包上,這個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個薛姓氏族的祖輩們都在此葬著。
偌大一個山頭,正中的是族長一脈,往外擴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爺子這一脈就在靠西南山腳的一處地方。
二房兩口子因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橫禍,所以葬在邊緣處。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開始隨手拔著墳頭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過年時剛清理過,他將這些草隨意收攏放在地上,順勢就在墳前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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