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右看看,眼圈有些紅了,“今天取的這十萬塊,是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們同學和老師給她的捐款?!?
“她是3.18爆炸案唯一的幸存者。她們家都沒了?!?
陽光落在辦公室的木頭桌子上,反射了白光的打印紙刺眼,上面的黑字有點飄。
蘇傾對面坐著慈眉善目的老校長,手指伸過來,點點“簽名”一欄:“簽在這里,就可以了?!?
蘇傾看著空白的簽名欄發(fā)怔,銀行負責人說:“小姑娘,這是你老師同學的自愿行為,以后到了社會上,哪怕掙錢了還給他們也行,眼下既然需要這筆錢,就拿著先用,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
校長和緩地說:“蘇傾啊,你趕快取走了,我們心里的石頭也就落下了。當時你錢也沒要,人就消失了,這兩年我們總想起這個事情,你劉老師下班以后老騎車去護城河邊轉悠,見著有人撈起來了,就急著跑過去看看?!彼f著,呵呵地笑了起來。
蘇傾也笑著,喉嚨卻有些發(fā)痛。
穿制服的女老師靦腆地說:“這不沒事嗎,都是我瞎操心——對了,現(xiàn)在誰跟你一起???”
“和吳阿姨一起?!?
“阿姨?是你媽媽那邊的親戚?”
蘇傾停了停,垂眼“嗯”了一聲。
坐在她身邊的人都欣慰地點點頭,辦公室的茶幾上擺了一束鮮花,屋里很安靜,她手上讓老師塞了兩個蛋黃派:“別干坐著,吃點。”
中考前夕,平靜的生活不知不覺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晚上的時候開始有人敲門,拍打得很用力,幾乎像是在砸門一樣,她穿著睡衣,害怕地從屋里走出來,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哄她回去睡,說沒關系,是外面有人喝醉了,找錯了家門。
拍門聲持續(xù)了好幾天,她沒有放在心上,耳朵里塞了兩團棉花,側枕著睡,心里想,這個醉漢怎么總找錯門。
直到有一天早上,何雅麗送她出門,在家門口看見了兩輛卡車,鄰居夫婦正吃力地抱著一個個紙箱子往車上搬,何雅麗見了,臉色變了變:“你們也走呀?”
“唉,能不走嗎?!迸死鄣煤沽鳑驯常白蛞褂智昧艘灰沟拈T,可嚇死人了?!?
蘇傾說:“那個人也敲你們家的門……”
話音未落,何雅麗在她后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上你的學去?!?
蘇傾背著書包走到了行道樹下,遠遠地一回頭,母親還站在原地和他們攀談,臉色憂郁。
那時,何雅麗是在問:“報警了嗎?”
“報警?”女人臉色古怪地打量著她,“你們是外地過來的吧。咱們這兒,一直這樣?!?
她謹慎地轉動著眼珠子,食指指指天,又指指地,聲音壓得很低:“都一塊兒的?!?
何雅麗變了臉色,卻不吭聲。她當初的確是因為薛凱的工作調動搬過來的,年輕時家里不同意她遠嫁給一個無父無母的窮孩子,她當晚收拾了行李就跟他跑了,十幾年沒回過鄉(xiāng)。晚鄉(xiāng)的灣峽,青山綠水,很符合他們心中理想的家。
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這些年,她才發(fā)覺這地方的美麗背后,還有不為人知的地方。
一連數(shù)晚,蘇凱回家都很早,客廳的燈昏暗地亮著,家里陰云密布,煙灰缸里的煙蒂積了厚厚一層。
“我現(xiàn)在都不敢看手機?!焙窝披愡煅手f,“真的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事情?!?
不知信息是在何處泄露的,兩個人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大量信息塞滿信箱,要求配合簽約,否則后果自負。
“能有什么后果?”蘇凱揉了揉僵硬的臉,又把眼鏡摘下來溫吞地擦著,“青天白日的,還能強闖民居?”
“他們給我們多少錢?”
“前天說四十萬,昨天接了電話,說我們不識相,降成三十萬。還威脅我,再往后拖,一分錢也拿不到。莉莉,要不然我們——”
“不行。”何雅麗的眼圈通紅,“這房子我們十年前買的時候就四十二萬了,現(xiàn)在房價漲得這么厲害,少說也翻了兩翻。拿著三十萬讓人搬走,有這種道理嗎?”她咬了一下唇,狠狠地說,“不行我們去法院告他們去吧。”
蘇凱煩躁地搖了下頭:“沒用。上網查了,是正經拆遷,有政府的批文?!?
前些天市委書記上電視還說,他們現(xiàn)在住的地塊,劃成了高端住宅用地,雖然也是住宅,但性質是不一樣的。推平以后,蓋的是獨棟別墅。
他們說新城建設是晚鄉(xiāng)未來發(fā)展戰(zhàn)略的一部分,雖然這戰(zhàn)略大多數(shù)民眾搞不懂——那么多別墅蓋出來,誰來住呢?
“正經什么正經?又打電話又敲門的——這不是黑社會嗎?”何雅麗把手里的紙巾絞成了紙絮,又哽咽起來,“傾傾六月份要考試了,拿著三十萬去哪,讓我們住一室一廳,住地下室去?”
蘇凱“唉”了一聲說:“倒是。那再拖一拖,再拖一拖?!?
二人看一眼表,六點半了,餐桌上的鯽魚湯涼得發(fā)腥。
何雅麗先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一絲冰涼從脊梁骨鉆進去:“傾傾怎么這個點還沒回來?”
氣氛陡然凝滯了一下,她把圍裙一把扯下來,抓了抓頭發(fā):“我到學校,我到學校找她去?!?
蘇凱的鈴聲尖銳地響了一下,聽筒那頭傳來了急促的呼吸,半晌,稚嫩的壓抑著恐懼的聲音響起:“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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