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李府喬遷。
日光曬的大地如火燒灼,遠遠看著街道,也似潮水翻涌,暈得不行。
宋嬤嬤隨行撐著二十四骨傘,為沈氏遮蔭,見她面上有細汗,不由說道:“太太先回屋里吧,奴婢在這看著。”
沈氏淡笑:“若是其他東西倒無妨,只是這是二爺房里頭的?!?
宋嬤嬤了然笑笑,太太的心思一心放在李二爺身上,夫妻兩人相敬如賓,著實讓人羨慕。
府里的東西陸續(xù)搬上牛車馬車,往丞相府駛?cè)搿?
安然隨沈氏去看過宅子,因是去年新造,仍留有新木氣息。門前置放兩尊威儀石獅,一進門便是寬長前院,兩側(cè)栽種的幽竹是安然最喜歡的裝飾。比起那花俏的花花草草,她更喜青翠竹子。
宋家的宅子也是皇上欽賜的,安然很早便嘆他們房屋做工精致,見到新宅子,那雕工也十分精巧,花鳥騰飛,祥云繞梁,不由贊嘆皇家工匠確實厲害。
東西還未完全擺放好,便有下人跑過來稟報:“太太,莫姨娘在偏房那吵起來了?!?
沈氏面色淡淡:“所為何事?”
“莫姨娘說院子里的花草長的猙獰,夜里看了不舒服,對胎兒不好,非要何姨娘那院子?!?
宋嬤嬤冷笑:“真是個愛生事的主,這肚子才稍見了些,就跋扈起來了?!?
沈氏說道:“宋嬤嬤,領(lǐng)著幾個下人過去,將她院子里的花草全除了,這便不會猙獰了?!?
宋嬤嬤笑著應(yīng)聲,當(dāng)即帶了幾個粗漢子過去。過了一會,又有下人跑來,連外裳都汗?jié)窳耍骸澳棠镆娢覀冞^去,遣了人去稟報老太太?!?
沈氏面色沉冷,這莫白青真是越發(fā)不知好歹,怎的就不知收斂。這兩年周姨娘已經(jīng)斂起性子,又出來一個不安生的。
“去黃嬤嬤那只會一聲,別真讓老太太過來了。”
莫白青一手放在肚子上,一手指著何采的丫鬟珠兒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你主子都沒說話,你插什么嘴。以下犯上,你倒是長了熊心豹子膽,賤婢?!?
珠兒急的眼紅,忍著沒掉淚,何采喚她“珠兒莫吵,回房替我折衣裳”,珠兒可不愿走,她這主子沒主子的脾氣,待她也好。若是平時,定不會與這姨娘起爭執(zhí),只是方才那六姑娘安平過來,瞧見院子里的木槿開的甚好,便拉著何采的手說“以后常來姨娘這看花”,何采眼里的神色她可瞧在心里。
就為了六姑娘常來,她這做奴婢的也該擋著莫姨娘。
莫白青仗著腹中孩子,想到何采不過只生了個女娃,還不是養(yǎng)在身邊的,從未將她放在眼里。周姨娘她不敢碰,難不成何采也要讓著?
何采冷冷看她:“我不愿讓,你便要一直吵么?若是讓老太太二爺知道你懷著李家孩子卻滿嘴臟話,你以為會如何?”
莫白青一頓,偏頭對嬤嬤道:“把東西都搬進來,我已經(jīng)去請老太太了,她會為我做主的?!?
話落,背后便有人冷笑:“為了一己私欲去驚動老太太,這是你該做的?”
莫白青聽見這聲音囂張氣焰便滅了半分,瞧見沈氏正臉,更怯三分。好不容易勸服自己,想著那沈氏年長又無兒子,日后哪里比得過自己,當(dāng)即說道:“正是為了李家后代,我才想著要換院子。否則住的不正,對胎兒也不好?!?
沈氏冷聲:“老太太不會過來了?!?
莫白青登時沒了氣勢,見眾人盯著自己,頓了頓,甩手:“不要便不要!稀罕!”
“站住?!鄙蚴险f道,“我進來你未請安,離去時也未有說辭。你肚子里的若是女兒,二爺不缺,若是兒子,二爺也不缺。家有長子,庶子也有,你憑什么如此趾高氣揚認為二爺會因為孩子寵愛你?該帶腦子想一想了?!?
莫白青愣了愣,頗為不甘。沈氏又道:“我今日便放下話,你若再沒大沒小,驕橫無理,即便是有了孩子,也保不住你?!?
“你不能……”莫白青被她盯的心里發(fā)虛,到底沒敢再說什么。
只是直到中秋,莫白青也未再生什么事端。
中秋燈會,滿城掛起彩燈,映的天穹艷紅。
清妍的水痘已全好了,也沒留半點斑痕,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活潑好動,早早拉了安然出來,去看花燈猜謎語,雖然那獎勵不過是些小玩意,兩人樂在其中的不過是猜題的樂趣。
街上熙熙攘攘,兩府下人時而被擠開,跟的分外緊張。若是走丟了,這可要一番好找。而且今晚出來的人多,平民百姓攜妻帶兒,稍有身份的都帶著丫鬟小廝,更是擁擠。
清妍已經(jīng)撕下幾張紅條兒,拉著安然往那謎底臺擠??蓛扇嗽趺磾D得過那些大人,好半天也沒往前一步,倒被踩了好幾腳,發(fā)髻也歪了。氣的她放了手,喚下人開路。安然忙攔住她:“你若讓下人呼喝,那就掃了大家的興致。既是燈會,自然熱鬧?!?
人多嘈雜,清妍根本沒聽見她說什么,小小的聲音全被遮蓋了,啊啊了幾聲,急躁起來,自己往里擠。安然剛要跟上去,卻被人擋住。忙回身找下人,卻不想人太矮,根本就瞧不見。隱約有人拽住她的胳膊,安然大感不妙,只見那手順著胳膊伸向自己腰間,她忙捂住荷包,卻猛地被那人一扯。
這可不行!那可是娘親送給她的。想罷,抓住那手不肯讓他走,這一放那就是大海撈針,再也尋不見了。
一邊不放,一邊直往外拽。不多久,安然就被拖了出去,大喊了幾聲抓賊,根本無人聽見。小賊將她一推,安然差點沒跌倒,下意識追了上去。等拐進深巷,才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要跑,就見一人閃了出來,堵了出口。只見是個瘦小漢子,手上還甩著她的繡花荷包。
安然心下微慌,見那巷口有人陸續(xù)經(jīng)過,卻離的太遠,恐怕剛喊就被那漢子抽嘴巴止聲了。
漢子上下打量她幾眼,笑的奸邪:“我道是哪個粗丫頭敢追上來,沒想到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這衣裳拿去當(dāng)鋪還能換一頓飯錢,將你賣到窯子去,大了定是個美人胚子?!?
安然定了定神,既不退一步,也不試圖逃跑,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緩聲:“依國律例,輕罪輕罰,重罪重罰。偷盜打劫不過杖責(zé)一百,可誘人去賣,卻要杖責(zé)三百并流放三千里。你家中可有老人幼兒?若你流放,家人如何存活?又如何在族人面前抬頭?看你的衣著,倒也不像是走投無路之人,既然如此,為何要把自己逼迫得走投無路?這錢我不會討回,也不會告知家人,就當(dāng)是我無意掉落。我父親是官,母親也是出身侯門,如果你非要將我賣了去,怕我家人也不會善罷甘休。熙熙攘攘鬧市之中,總會有人見你拖了我進來。你真要賣了我么?”
那漢子一頓,狠聲:“別以為你說兩句我就怕了!我現(xiàn)在就將你扛走,有誰知道?!?
安然盯著那人,聲調(diào)毫無波瀾:“好,你且將我賣了,我家中遲早能尋到我。我一世毀了,你一世也毀了,倒是公平,無妨?!?
漢子遲疑片刻,惡聲:“你若敢報官,老子一定尋機會捅了你!”
安然心下松了一氣,面上不動聲色:“那荷包是我娘親自給我繡的,若是不見了她定會詢問。我自然不會告發(fā)你,但荷包要給我?!?
漢子見那荷包也不值錢,將里面的錢財揣在身上,便將它扔在地上,轉(zhuǎn)身跑了。
安然等他快跑到巷口了,才急忙上去拾,往外跑去,剛出來,一片明亮燈火,只見那小賊已被一群下人衣著的壯漢押跪在地上。她愣了片刻,兩個衣著光鮮十七八歲的少年站在那,看著她笑:“我說是哪家姑娘這么厲害,原來是李丞相家的千金?!?
另一人道:“當(dāng)日我們就聽過李家四姑娘的伶牙俐齒,不像個小人兒,如今再一聽,這嘴都能把人說活過來?!?
安然頓了頓,從這話聽來,兩人分明在她方才遇險時已經(jīng)在這聽著了。看著像是哪家少爺,卻面生得很。雖說他們沒有義務(wù)救自己,可隔岸觀火也非君子所為,心下不屑與他們?yōu)槲椤?
她提步要走,一人便說道:“丞相之女好不客氣,我們救了你,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么?”
另一人笑道:“人家是一品大官的千金,自然傲氣?!?
安然皺眉看他們:“我倒不記得是兩位公子救了我,只瞧見了兩位公子的下人擒住了小賊。那我便為免受此賊盜走財物的下一人道謝。”
那少年愣了片刻,這才明白過來:“李四姑娘可是在責(zé)怪我們袖手旁觀,在外頭瞧好戲?”
安然搖頭:“你們并沒有義務(wù)救我,我也沒有權(quán)力怪你們。救是你們的事,不救只是受道德譴責(zé)而無因果過錯?!?
說完這話,安然才覺得自己其實并沒有必要說這些。真是越發(fā)的像個犟脾氣的孩童了,老老實實謝過他們不就好,何必非要爭辯出什么來。
那兩人倒是笑了起來:“受教了?!?
安然見他們并不說什么,便告辭了?;啬仟剟钆镒由先で邋Я艘粫?,也不知那些下人是不是已經(jīng)在找自己。
走了一會,就被人抓住了肩,她驚的回身,抬手一拍,等啪的一聲響起,才見著那人是世子賀均平。見他手背已多了幾道紅印,眉頭也擰起,不由一咽:“抱歉世子,我剛才碰到了歹人,緊張得很?!?
賀均平問道:“可受傷沒?”
安然搖搖頭:“方才把他嚇跑,沒跑幾步就被兩個公子哥抓住了?!?
賀均平起了興致:“嚇跑?你用什么法子嚇的?”
安然吐吐舌頭:“這個?!?
賀均平失聲笑笑:“剛才我在客棧樓臺上飲酒,看見清妍在街上人潮中鉆來鉆去,十分緊張,便去問了她。她說和你走散了,不知在何處。因此一起來尋你,我讓侍衛(wèi)去回話,直接送你回去,如今要和清妍匯合也太擁擠難尋了。”
安然點點頭:“那勞煩世子了?!蹦┝擞挚纯茨切┦绦l(wèi),都是便裝,在前開路也不蠻橫,心下倒多了幾分好感。有人擠來,賀均平微微側(cè)身護了護,動作細微自然,安然的心卻輕輕跳了跳。
被保護的感覺十分好。
進了臨街,人已稀少,總算是不會前腳挨著別人后腳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