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diào)轉(zhuǎn)陰陽?!?
“坎位四十五,陣眼?!?
“亢龍?!?
……
謝不臣有時候不會直接說出八卦的方位,而會以卦數(shù)卦象指示方位。
蓋因其方位太過復(fù)雜,若詳細(xì)敘述過來,只怕便是一會兒工夫過去,誰知道在這一會兒的工夫里會發(fā)生什么變故?
他能做的,便是盡量避免變故,在變故出現(xiàn)之間將之扼死。
最少最精煉的語,以求迅速指示方位。
只是這對聽者的要求也很高。
若是不熟悉卦象卦數(shù),光是聽見“亢龍”兩個字就蒙了,那不用說什么節(jié)省時間了,能不死在這里都算是命大。
還好,見愁一切都知道。
旁人口中毫無道理,甚至生僻至極的詞匯,到了她這里,便會自動地在腦海之中解構(gòu),再重新排列,變成一條可行的路線。
她膽大而心細(xì)地走著,往往在最驚心動魄的時候開辟出一條全新的世界。
見愁一步邁出,飛身閃過了頭頂上砸落的閃電。
謝不臣對陣法無比了解,更是早就知道這一次的“五丈鼓”落下的位置,行走路線直接避開,那一道閃電便擦著他染血的寬大袖袍劈向了下方寬闊的水面。
陸香冷所在的位置便在眼前了。
周遭無數(shù)的泥淖將護(hù)身印撐起的紫金光芒擠壓,似乎下一個便要像是一個氣泡一樣破碎,原本就不很明亮的光芒更是黯淡了不少。
見愁與謝不臣都對情況有清楚的判斷。
一人邁步,一人跟上,眨眼便進(jìn)入了下一座陣法。
只聽得耳邊有“嗡”地一聲響,周遭一片又一片的靈光迸射出來,謝不臣四下一看,便以了然于心。
靈蛇陣,所出之攻擊悉數(shù)以靈氣幻化成蛇,且有蛇毒浸潤其中。
一則其速驚人,攻擊靈敏,二則其毒驚人,并不針對修士之身,而針對神魂,一旦沾上,少則修為掉落,重則神智錯亂,形如瘋癲。
謝不臣微不可察地攏了一下眉頭,開口時卻鎮(zhèn)定自若:“左六,星——”
話音出來之時,他的聲音忽然頓了一下,便是自己都怔住了。
這么自然,且毫無預(yù)料……
“星”已經(jīng)不是卦象之中的用詞了,而是圍棋。
他下意識地看向了見愁。
見愁側(cè)對著他,也看不清她臉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似乎也是那么微微地擰了一下眉頭,只是不知到底是因為他話語之中那一刻的停頓,還是因為他這脫口而出的一個“星”字。
總之,一切都是一個閃念之間的事情。
行進(jìn)之中的見愁毫不猶豫朝著左面改變了自己的方向,在她離開自己身處之地的瞬間,便有無數(shù)淬毒的靈蛇飛撲而出,卻都撲了個空。
圍棋棋盤四四方方,其上有九個特殊的點,會用粗圓點來標(biāo)明,便是棋盤之上所謂的“星”位。
棋盤之上的“天元”,便是棋盤最中心處的一個“星”位。
如今謝不臣脫口而出,以“星”來表示位置,見愁還不至于摸不著頭腦。
甚至……
她很清楚地知道,這一個“星”字到底有怎樣的來源。
眼前這一座陣法,因陣型排布的原因,只擁有一個“星”位,熟悉圍棋,熟悉陣法,更熟悉謝不臣的見愁,輕而易舉便推斷出了其位置。
于是,飛身而上,一刀斬落!
“轟!”
有艷冶的刀光劃開一片陰暗,出現(xiàn)巨大的光亮。
謝不臣的眼底,也一時為這光亮所暈染,出現(xiàn)了片刻空茫。
雙目所視之處,盡是刀光。
于是,腦海跟著視野空白了那么一瞬間。
他仿佛聽見了從遙遠(yuǎn)時空長河里傳來的聲音……
“所以陣法上是沒有‘星’這個位置的嗎?”
……
“說無也無,說有也有。你收它有,這里便是?!?
某一根干凈的手指,輕輕在鋪好的沙盤上一點,便指出了某個位置,乃是將棋盤方位與陣法的位置重疊計算出來的點。
于是,從此以后,那謝侯府的三公子,偶爾便用“星位”來稱呼這個復(fù)雜的方位。
甚至在某次看她與侯夫人下棋的時候,知道她不能贏,又不能輸?shù)锰貏e容易,他便狀似無意地端著茶,站在了窗邊,笑著道一聲:“你們下棋,倒比我擺陣還危難……”
說著,手指便在那窗欞上輕輕一敲。
“篤?!?
一聲輕響,從回憶里掙扎而出,又瞬間被呼嘯的風(fēng)聲所淹沒。
謝不臣人還在怔忡之。
見愁一刀劈散陣法,所有陣法之中還未發(fā)出的攻擊便立刻停止。
她本想要繼續(xù)往前,感覺到謝不臣并未跟上,于是回過頭去,卻見他竟在這當(dāng)口上走了神。
謝不臣素來一切盡在掌握,心機(jī)手段都是一流,又怎會走神?
她眉頭一皺,便要開口。
“嗖!”
謝不臣身側(cè),竟憑空出現(xiàn)了一條殘存的靈蛇!
細(xì)細(xì)小小,銀白色的身子,頭頂卻有一點深紫色的印記,一看便知帶有劇毒。
它尾巴一甩,劃過一道虛幻而危險的軌跡,直直奔著謝不臣頭顱而去!
謝不臣人在走神中,又如何能知周圍發(fā)生的一切?
眼見那銀蛇便要得逞,見愁眉頭頓時皺得更緊,眉心之中結(jié)著霜寒煞氣,手腕一翻,割鹿刀便緊緊攥在掌心。
二尺彎刀,刀尖凝著皓月霜雪般的冷輝,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擦著謝不臣耳廓而去!
手腕一轉(zhuǎn),刀面一側(cè)!
襲來的那一條靈蛇,竟在即將鉆入謝不臣頭顱之時,被見愁一刀挑開!
刀尖那兩寸位置,正正好擋在靈蛇前頭。
“叮!”
竟然是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之聲!
那靈蛇為割鹿刀一擋,周身光芒散去,竟然現(xiàn)出了原形,不過一枚銀色的梅花針!
一擊不成,陣法已碎,這梅花針自然倒飛了出去,眨眼消失不見。
刀刃冰冷,寒氣投射而出。
見愁還保持著那持刀的姿勢。
割鹿刀停留在謝不臣身側(cè),謝不臣眼簾一動,眸光微微一閃,只覺得耳邊有幾分冷冽。
他已經(jīng)回過了神來。
見愁皺著的眉頭沒有松開,眼底似乎依舊藏著幾分疑惑,只是她沒問謝不臣出神的原因。
手腕一抖,撤回。
割鹿刀跟著收回了她手中,她一轉(zhuǎn)身,重新面向陣法,淡淡開口:“看來入了十九洲后,對陣法與棋盤的研究,都還在?!?
謝不臣心知她這一句指的是“星”那一個字,也不解釋自己為何恍惚出神,沉默片刻,只一點頭:“是?!?
簡單的一個“是”字,看似云淡風(fēng)輕,又似百轉(zhuǎn)千回……
見愁幾乎與他并肩而立,只隔著那么短短的三尺距離。
可這三尺,卻偏偏如同鴻溝天塹一樣,無法逾越。
謝不臣垂眸,只道:“只剩下最后一座陣法了,劈開即可?!?
一路拆解陣法過來,他對這一座大陣已經(jīng)是了然于胸。
從對陣法的選擇和組合來看,設(shè)置陣法的這一位當(dāng)是大家,但是他最強(qiáng)的一定不是陣法造詣,而是其本身的修為。
一路上的陣法各種機(jī)關(guān)巧變,都是“術(shù)”,唯有最后一座陣法,乃是“力”,一切的機(jī)關(guān)巧變都不過是點綴,到了最后,若不能一“力”破之,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fèi)。
見愁聽明白了謝不臣的意思,微一挑眉,倒是高看這布陣之人一眼了。
無疑,最后一座陣法便是見愁最喜歡的。
她往陣法前面一站,便能看見一個隱約的圓,將中間的陸香冷困住。
打破這個“圓”,眼下這個小變故便能解決了。
割鹿刀一收,鬼斧重出,見愁握緊了鬼斧,感受著它傳遞給她的戰(zhàn)意,便高高地一躍,同時鼓蕩起周身的靈力,悍然一斬!
鋪天蓋地的紅,再次席卷而去。
斧頭鋒銳的光芒,觸到那陣法邊緣之時,便聽得“啵”的一聲輕響。
原本這隱界便沒有多少靈力供給,陣法對靈氣的消耗十分巨大,更兼之隱界如今破碎,最后的這一座陣法威力自然打了折扣。
見愁沒有輕視,直接祭出自己殺招之一的“紅日斬”,自然在這一刻徹底打通了整座陣法!
一條孔隙,便在此刻,向著見愁打開。
下方的陸香冷,已經(jīng)徹徹底底到了支撐的極限。
在那漫天紅霞撞碎陣法邊界的剎那,她在一片閃爍搖曳的紫金光芒之中抬眼一看,便瞧見了那熟悉的身影。
在陸香冷的認(rèn)知中,見愁是不同于別人的。
初見時她便這樣相信了。
一種與整個十九洲的女修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甚至也不是人間孤島那些尋常女子的氣質(zhì),她獨(dú)特而且強(qiáng)大。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視她為領(lǐng)袖,以她為中心。
陸香冷雖是大名鼎鼎的藥女,可事實上也不例外。
在看見她過來的那一瞬間,陸香冷腦海之中閃過了很多東西。
是給一名求水的老嫗端水之后,對方看著她手腕時嫌惡的眼神,是給一名小乞丐包扎之后,對方投落到她身上的石子,是她修為尚低時為人圍攻,卻無一人向她施以援手時冷漠的眼神……
誰會向她伸出手來?
她真的是有情道嗎?
或者……
她的選擇真的對嗎?
……
一切一切的疑問,全數(shù)在她意識松懈的瞬間,冒了出來。
紫金光芒搖動,悉數(shù)崩散!
陸香冷整個人都被那力道拽著往下墜去。
下方,是污濁的泥淖,是不見底的深淵,是污濁的泥淖……
陸香冷其實有點困惑,腦海之中甚至有一個荒誕的想法:要不,就這樣掉下去也很好。
可下一刻,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經(jīng)掠來。
同時,有一只素白的手掌,遠(yuǎn)遠(yuǎn)向著她伸出!
那一瞬間,陸香冷抬了素淡的眼眸看去,接觸到了見愁的一雙眼眸:沒有疑惑,沒有彷徨,也沒有畏懼。
她的眼眸,是她所見過的人里最純粹的一個。
只有堅定。
于是,她忽然一笑。
淤泥不染,清蓮不妖。
在見愁掠過的那一刻,她向著她遞出了自己的手,端莊與冷靜不失。
“啪!”
兩只手掌交握在了一起。
見愁將她一拽,霎時脫離了這一片大澤之上的泥淖,朝著對面不遠(yuǎn)處的平地落去。
……
這一刻,如花公子等人的心終于安穩(wěn)地落了下去,有幾分笑意出現(xiàn)在臉龐上。
便是夏侯赦,也似乎松了那么一口氣。
謝不臣既不站在如花公子等人這邊,也沒站在見愁與陸香冷那邊,只是懸空立在中間,看著整片殘破的陣法。
沒人知道他是不是又恍惚走神了。
有風(fēng)吹動他衣袂,他整個身子卻晃也不晃一下,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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