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之從京城來,沈芷衣則是在韃靼兩年,路途遙遠,幾乎已經(jīng)對宮里的狀況一無所知,席間不免問起,周寅之也一一敘說。
姜雪寧這才知道京城里又有許多變化。
那些故人們,也各有遭逢。
姜雪蕙嫁給沈玠做了側(cè)妃,自是端莊賢淑幫著打理臨淄王府里諸般庶務(wù),初時還挺得沈玠偏愛。而方妙雖然是正妃,與其相比卻不免算是小門小戶出身,又一身神棍做派,與沈玠性情不大相投,三天兩頭拌嘴吵架,把堂堂臨淄王氣得七竅生煙。
京里都以為這王府后院該是姜雪蕙的了。
豈料這般折騰有一年,原本偏寵的憐愛漸漸寡淡無味,反倒是那時不時吵上一嘴的越發(fā)可人,妙趣橫生,漸漸琴瑟和諧、如膠似漆起來。
周寅之剛從京中動身出發(fā)時,方妙有喜的消息已經(jīng)傳到了宮中,多少讓久居慈寧宮已經(jīng)失勢的太后高興了一些,略展愁眉。
至于往日仰止齋中的伴讀,也大多有了去處。
除卻姚惜瘋在家中不幸夭亡之外,那刁鉆跋扈的尤月也許配了一科的進士,只是對方進了翰林院也沒多高的官職,更不受重視,庸庸碌碌;那總愛吃還喜好下棋的小姑娘周寶櫻,卻是覓得了如意郎君,與燕臨往日在京中的玩伴延平王定了親,聽說是情投意合的。
比較奇的是那姚蓉蓉,竟然進了宮。
皇帝酒后一夜寵幸,運氣極好,懷了身孕,經(jīng)由蕭姝舉拔,封了個才人,住在她鐘粹宮偏殿。
沈芷衣久不曾聽聞伙伴消息,如今知悉,不免生出幾分物是人非之感。
聽得蕭姝名字時,唇邊更浮出一分冷笑。
她在宮中長大,怎能品不出蕭姝將姚蓉蓉放在自己宮中的深意和野心?只是已經(jīng)不屑再問,反而抬眸道:“當年奉宸殿伴讀,回想起來倒是難得的韶光正好,如今大家都有了去處。不過,怎的沒有淑儀消息?”
陳淑儀是內(nèi)閣大學士陳云縉的掌上明珠,按年歲略略一算,也早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周寅之聞,端著酒杯,倒似有些躊躇,沒開口。
這不免更使人好奇。
只是邊上呂顯一聲笑,卻是輕而易舉道破其中的關(guān)竅,甚至有那么點半真半假的調(diào)侃:“周大人如今乃是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滿京城有什么消息是他不知道的?只是事關(guān)自己終身大事,怕不好意思細說。殿下有所不知,早在今年九月,周大人與陳閣老千金的親事就已經(jīng)定下,只等著年后完婚了?!?
“啊……”
座中頓時一片驚嘆一聲。
沈芷衣怔了一下,似乎沒想到。
連姜雪寧都愣住了。
其余人等卻是迅速反應(yīng)過來,連連大笑著給周寅之敬酒,恭祝他來年就有如此好事,當真是“先立業(yè),后成家”,抱得美人歸了。
宴席之上更為熱鬧,大多數(shù)人的目光都已經(jīng)投落在周寅之的身上,顯然覺得這位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自己有本事不說,還有這樣厲害的岳家支持,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都是說好話的說好話,趁此機會上來結(jié)交。
這種時候,卻沒人注意到謝危。
他執(zhí)著酒盞的修長手指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微微顫動起來,一股異樣的感覺自下游走而上,漸漸變得明顯而強烈,使得他正襟危坐的身體繃得緊了一些。
周遭還無人看出不妥。
他瞳孔冷縮,今日宴席上所發(fā)生過的種種迅速從腦海掠過,又抬起頭來掃視周遭,在席間添酒的那些侍從婢女身上劃過,捏著酒盞的手指用力,卻悄無聲息放下了。
然后側(cè)轉(zhuǎn)頭,先喚刀琴來吩咐一句,眼底已有肅殺之意。
刀琴不免驚異,領(lǐng)命而去。
接著才喚來劍書,又作一番交代。
劍書更是一怔,反應(yīng)了片刻,方意識到什么,向他端著的酒盞看了一眼,低聲道“是”,連忙從廳中出來,讓人去準備沐浴的冷水。
謝危則隨后從廳中走了出去。
只有坐得近的燕臨呂顯等人瞧見。
但他們也只當他是有什么事,出去處理,或是酒意微醺,出去吹吹風,一會兒便回來,并未太過在意。
這一夜本是慶功宴,又逢除夕,是難的高興的好日子,百姓們各有心意獻上。
到得亥時末,便有熱騰騰的面端了上來。
關(guān)中不產(chǎn)稻米,所以山西民間多用面食。城里有家面館遠近聞名,老板做得一手上好的龍須面,今日就在后廚里幫忙,特意使了自己拿手絕活兒,為眾人下了一碗好面,請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一嘗忻州風物。
那面用白瓷碗裝,漂在點了少許油的清湯里,當真是細如絲縷般的一掛,邊上還浮了少許配的綠菜葉,又添了兩勺精選七分瘦三分肥的豬肉碎炒的肉臊子。
才端上來,便叫人聞見香氣。
沈芷衣知道是百姓們一番心意,特地起身來端過相謝。
姜雪寧也有一碗,拿筷子挑起一簇來吃得一口,又喝一口面湯,竟吃出了少有的鮮香,只是她到底被謝居安養(yǎng)刁了嘴,沒有覺出十分的驚喜。
不過轉(zhuǎn)頭見沈芷衣安然坐在自己身邊,竟有種難的平靜。
上一世罹難的那些人,這一世都好好的。
她不由微微彎唇,湊至沈芷衣耳畔,悄悄壓低了聲音,不無俏皮地道:“這面一般,我生辰那晚殿下派人送來的面,更好吃些?!?
沈芷衣聞,側(cè)轉(zhuǎn)頭來,目中卻浮出了幾分迷惑:“面,什么面?”
“……”
姜雪寧忽然愣住了。
執(zhí)著筷子的手指僵硬,她抬起頭來,注視著沈芷衣,面上鮮活的神態(tài)都有隱約的凝滯。
沈芷衣被她嚇著了:“寧寧?”
姜雪寧如在夢中,囈語般道:“兩年前,我生辰那晚,從鳴鳳宮離開后,殿下不是派了人來,特為我送了一碗長壽面嗎?”
沈芷衣詫異:“怎會?”
她道:“那晚你同方妙能喝,我喝了沒一會兒便醉了,第二天才醒呢。且宮里御膳房一過亥時便使喚不動了,做不出什么長壽面來的。你莫不是記錯了?”
“……”
莫不是記錯了?
這一瞬間,姜雪寧心底有一種空曠的茫然,繼而便是抽絲剝繭后漸漸清晰的慌亂。她也沒分辨出自己亂糟糟的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下意識往席間某個方向看去。
那位置空了。
不知何時,謝居安已離了席,不見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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