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輕薄
到底是除夕夜,眾人酒足飯飽,還要相攜去城外看煙火。
姜雪寧卻有些渾渾噩噩。
約略記得燕臨和沈芷衣都來同自己說了什么話,她也面色如常地答了,可回過頭時卻是什么都不記得。直到被庭院里的冷風(fēng)吹了面,才陡地清醒過來。
宴席散了。
眾人去看煙火。
她借口困乏不與他們一道,獨自上了走廊??纱丝潭ňσ豢?才發(fā)現(xiàn)這竟不是回自己屋的路,而是往謝危院落去的道。
年節(jié)的燈籠華彩在外院熱熱鬧鬧掛滿,到得這幽僻處卻見清冷。
掉光了樹葉的枝椏橫斜在走廊邊。
昏黃的光映落在她腳邊上,將她身影暈染在地。
姜雪寧實在不愿意去想,然而席間沈芷衣那番話卻始終在她耳邊回蕩,揮之不去,攪得她意亂心煩。
彼時彼刻的宮中……
誰人知她生辰,又是誰人有本事使喚御膳房,還能差了小太監(jiān)神不知鬼不覺送一碗面進仰止齋?
不是最可能的那個人。
那么,有這本事卻本不該有這可能的人,便成了唯一有可能的人。
可那多荒謬?
她靜立在走廊上,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竟不住發(fā)顫。
前世今生,種種因由經(jīng)歷悉過腦海。
一時是深夜宮禁中謝居安含著笑,飄飄忽忽的那句“娘娘自重”,一時又是初夏壁讀堂他發(fā)了狠似的拉住她,隱忍里近乎哀求的一句“姜雪寧,不要走”……
忽然間又是大雪蒼茫。
是他在黑暗的山洞里用力掐住她脖頸,繼而一轉(zhuǎn),是坤寧宮里發(fā)間的金步搖墜落在地,漸漸為蜿蜒淌開的血泊所染……
那種痛,那種冷,竟好像從未因重活一世而離開她。
姜雪寧抬手,用力地壓住頸側(cè)。
仿佛那跳涌著的血脈被鋒利的匕首劃破了似的,若不緊緊捂住,便會有汨汨的鮮血流出來,好痛,好痛。
連燕臨前世帶給的傷痕,她都尚未忘懷,又怎會愿意跳進另一座刀山、另一片火海?
從重生而來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便已經(jīng)深深烙印。
她注定不可能完全地擺脫過往。
沒有那些過往,便沒有現(xiàn)在的姜雪寧。
縱然前世遭逢,也能算成是她咎由自取、作繭自縛,可到底是他逼殺她!
腦海里閃爍著的東西,還在不斷變幻。
姜雪寧幾乎痛得弓了背,彎下身去,只虛浮著腳步,跌跌撞撞地折轉(zhuǎn)身來,要尋了路,返回自己房中去。
只是走得兩步,偏回想起當(dāng)日。
謝危問她,沈芷衣怎么值得她為傾盡所有赴湯蹈火,她回答“殿下對我很好”時,謝危那沉默著、注視了她良久的眼神……
腳步到底不由停住。
那種萬般熬煎的感覺俘獲了她,讓她覺出了一種難以解脫的痛苦,忍耐到極致,反而成了一股忽然涌出來的決心。
有些東西,已不再是她今生所求。
雖稱是活了兩世,可兩世加起來也才虛虛二十七年,比此世的謝居安尚少個一年多。況她本中人之智,又怎能與謝居安天人之才相較?
倘若不說明白,斷干凈,受苦的終究是自己。
姜雪寧在冷寂中立得半晌,慢慢攥緊手指,竟強行將那爬上來的顫抖驅(qū)散,再次折轉(zhuǎn)身,往長廊那頭去。
屋檐下樹影稀疏。
往日總守在謝危門外的劍書,今夜竟不知何為抱劍立在庭院外頭,見得她身影,已是驚了一驚:“寧二姑娘?”
姜雪寧道:“我有事要找先生?!?
劍書頓時一愕,下意識想說什么,可看她一眼,到底沒說出來。
這眼神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可姜雪寧心里裝著事兒,沒去深想,見劍書雖沒回答卻也沒攔,便徑直從他身旁走了進去,到得緊閉的房門前,方才停下。
屋里沒透出一絲亮光,黑漆漆的,隱約似乎有點水聲。
她深吸一口氣,輕叩門扉。
里頭水聲頓時一停。
姜雪寧聽著倒茫然了一剎,仍舊道:“謝先生,學(xué)生有事相詢?!?
屋內(nèi)靜默得沒有半點聲息。
她幾乎以為先前聽見的那點動靜是自己的錯覺,而謝危說不準(zhǔn)已經(jīng)睡下了。
只是片刻后便聽見“嘩”的水聲,比起方才明顯許多。
緊閉的門扉很快打開了。
謝危從冰沁沁的水里出來,連身上的水跡都未擦干,只隨意披了件蒼青的道袍在外面,頭發(fā)倒有大半都沾了水,連著面龐、脖頸、喉結(jié),都濕淋淋地淌著水。
他沒穿鞋,赤腳踩在地上。
道袍的前襟散開,渾無往日衣冠整肅模樣,順著喉結(jié)往下,甚至露出了一片結(jié)實的胸膛。薄唇緊抿,手搭在門邊上,一雙眼看向她,竟叫人生出點驚心動魄之感。
屋里雖然沒點燈,黑漆漆一片,可外頭廊上卻掛著燈。
那光一照,姜雪寧已將他看得清楚。
這時腦海里才反應(yīng)過來:謝居安剛才竟是在房中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