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樵悄聲問:“那應(yīng)該看哪?”
“有橫梁的、能系繩子的、有水的地方。”聞時頭也不回地應(yīng)了一句。他目標(biāo)明確,視線從來沒有落下來,所以掃看得很快。
“浴室、屋檐、靠近窗戶的房梁,或者——”他說到一半,忽然剎住步子消了聲。
“怎么了?”夏樵問。
但他下一秒就意識到了他哥停住的原因,因為李先生在靠近后院門的時候,忽然瑟縮了一下,瘋了一般想要后退。
還是聞時眼疾手快繞了一道線,才及時穩(wěn)住他。
后院?
聞時蹙起了眉。
他果斷打開門,開了后院的廊燈。
剛踏進去,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枯焦味。整個院子都是花,正如沈曼怡所說,有一大片鵝黃色簇擁著秋千架,那些花像豎直的兔耳,也像拉長的蝴蝶結(jié)。
聞時忽然毫無來由地想起,松云山腳曾經(jīng)也有一大片這種花,白色的,干凈得像山頂?shù)难直妊┮顫婌`動一些。
他記得這花叫做仙客來。
“兔耳朵!”沈曼怡叫了一聲,想撲過去。她太久沒見過這片后花園了,但她剛邁進去一只腳,又猛地縮回來,就像被燙了似的。
然后她就蹲在門邊,不出聲了。
這片花園顏色鮮艷豐盛,卻莫名透著一股死氣。
院里明明有風(fēng)拂過,秋千輕輕晃動著,但那些鵝黃色的花和長藤蔓草卻一動不動,連輕顫都沒有。
聞時掃視了一圈,整個院子除了秋千和葡萄架,沒有一處比人高的地方。即便是秋千,想要把李先生吊上去,也找不到什么著力點。
但李先生已經(jīng)怕得不行了。
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先捂脖子還是先擋眼睛,在后院一角抱頭鼠竄。
聞時朝前走一步,他就更慌一些。
焦躁不安中,那種吱呀吱呀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死寂的夜幕中回蕩,就像麻繩繞在并不結(jié)實的木桿上,墜著重物,左右擺著。
李先生蜷縮在墻邊,又仰臉看起了頭頂,仿佛在看一根不存在的吊繩。
謝問就站在旁邊,垂眸看了李先生一會兒,也抬起了頭。聞時以為他知道了什么,朝他瞥掃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他在看月亮。
天邊有一輪圓月,邊緣線并不清晰,月光蒙了一層霧,跟后院一動不動的花一樣死氣沉沉,像畫技拙劣的匠人添補上去的,又像一個豁然的洞。
聞時盯著那個“洞”看了幾秒,忽然變了臉色。
他想到了一個地方。
有木桿,可以系麻繩,不用很高的個子也不用太多著力點,很容易就可以把人吊死——
“是水井。”
他說著,大步穿過后院。在秋千架不遠處找到了一口井。
這井荒了很久,原本架在井上的橫桿斷了,側(cè)倒在地,井口還鎮(zhèn)著一塊石板。它被橫倒叢生的雜草掩蓋著,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
聞時半跪下來,伸手掀開石板,一股濃郁的腐味撲面而來。
夏樵落后謝問半步,匆匆趕過來,當(dāng)場被這味道熏了一跟頭,一屁股坐在了井邊。他屏住呼吸探頭一看,血色全無——
這口井并沒有干枯,還積留著一洼水,那個瘦小的教書先生就在那洼水里。
他坐在井底,脖子上是爛掉的麻繩,被泡得浮腫發(fā)白的臉已經(jīng)沒了原樣,朝上仰著。頭發(fā)飄在水里,像浮生的水草,跟井壁的青苔連成一片。
他這樣看著頭頂,必然是不得安息。也不知究竟坐了多久,終于等到來人。
聞時扶著井沿,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他眉心微蹙,垂著的眸光深刻沉斂,直直落在井底。
良久之后,有人用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后腦。聞時轉(zhuǎn)頭,看到了身后站著的人。謝問低下頭來,說:“有我擋著呢,他看不見。把人接上來吧?!?
他用的是“接”,一個很簡單的字,就區(qū)別于太多太多人。
聞時看著謝問,眸光動了一下。那一瞬間,他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嗓子里“嗯”了一聲便收斂了視線,重新望向井底。
他放出了傀線,扣住了井底那個棉絮似的人。
“擋嚴實點?!彼^也不回地說了一句。
“好。”謝問應(yīng)了一聲。
那具身體被輕放在地,叢生的雜草和大片的花葉遮著他,站得遠一些便什么都看不見。但有傀線連著,聞時還是能感覺到那個蜷縮在后院門邊的李先生在顫抖。
但凡是個脾氣急一些的,怨氣能掀翻整個后院。但那些黑色的煙氣只是從李先生身體里源源不斷地溢出來,就像他眼窩里的水一樣,洶涌卻無聲。
“哥,井里好像還有東西。”夏樵忽然小聲說了一句。
聞時一看,果然看到井底的淤泥里有東西在月色泛著紅綠色,像銹跡。
那是一個小銅箱,皮很薄,密封卻不錯。也許是因為銹死了,也許是因為淤泥包裹。聞時把它撈上來強行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的東西沒太大損壞。
那是一摞信。
聞時翻撿著看了一下,信封上規(guī)規(guī)矩矩寫著收信人和寄信人的信息,貼著郵票,還蓋了戳。大部分是李先生收到的,那些信來自于同一個人,叫做徐雅蓉。
最上面的那封卻相反,寄信人是李先生,收信人是徐雅蓉,也貼著郵票,只是不知為什么被退了回來。
很顯然,這是李先生的家書信匣。只是不知為什么會跟他一并沉在井底。
也許是李先生發(fā)現(xiàn)了沈曼怡失蹤的真相,做了什么或是預(yù)備做點什么,然后打算帶著信匣離開沈家?
聞時直覺信里有些東西,否則李先生不會違逆本能,對他寫道:來找我。
他挑了李先生沒能寄出去的那封信,先拆了。
教書先生斯文正統(tǒng)的字占滿了紙頁,跟扭曲的“沈”字不同,一看就是從小練出來的,有股書卷氣。
***
吾妻雅蓉,見字如晤。
你上回來信說受涼傷風(fēng),大半月也不見好,急得我舌邊生了兩處瘡。不知這次收到信時,你身體好些沒有,若是好轉(zhuǎn)不甚明顯,務(wù)必去南風(fēng)里找曾大夫,讓他再看看,抓個方子給你。別叫一些沒譜的郎中給誤了。
我這月仍回不去,沈家先生夫人遲遲不歸,發(fā)去的電報也沒有回音,實在走不開。19號是蔡姐忌日,眼看著也不遠了,總不能丟下那一屋姑娘小子不管。你曉得的,我也同你說過,蔡姐走的那天,曼怡嚇出了病,這幾年狀態(tài)并不見好,等到19號前后,怕是又要小鬧一番。
你上次說,叫我隨信寄張相片給你。我前天剪了頭發(fā),特地去了趟照相館,認真照了一張附在信里了,不知比起去年,見不見老。
其他人的相片就不放了,上一回在沈家合照還是蔡姐在的時候,本想洗一張寄給你認認,但那張合照人并不齊,沈家先生夫人未歸,煮飯的竇婆婆仍舊覺得照相會讓人丟魂折壽,不肯入照。
說起竇婆婆,她當(dāng)初見我們執(zhí)迷不悟要照相,還好心給我們一人供了一盞福壽長明燈,時常去念些經(jīng)文、添點油火,說要保魂保壽。結(jié)果沒多久蔡姐就懸了梁。她那盞長明燈還在供著,
竇婆婆一直沒撤,前天路過那個小屋,頗有些唏噓。
剛剛封相片的時候,蔡姐那兒子阿峻來交他的功課,我這筆擱了一會兒,墨有些干,你將就著看吧。
說到阿峻……據(jù)說蔡姐是過過小姐日子的人,后來家道中落,死的死,走的走,吃飯活命都成問題,才來了沈家,也難怪她總郁郁寡歡。
這個阿峻本該是個少爺命,卻到這些年才跟著我學(xué)一些字,文章勉強可以通讀。有時想來,同樣叫人唏噓不已。
只是他這性子我不大喜歡,過于窄了。
……
這之后,李先生又寫了些日常見聞,都是瑣事,也和沈家關(guān)系不大。聞時一目十行掃到最后,目光釘在了落款處。
那里有李先生寫這封信的日期——1918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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