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聞時低聲念道。
“18年?”夏樵不敢多打擾,但伸頭看到這個日期還是愣住了,“怎么會是18年呢?日記里明明寫的是1913年——”
話沒說完,他抬頭看到了謝問。于是想起來謝問之前說過,籠里的話并非每句都是真的,它們常會受籠主意識影響,跟真相有或多或少的區(qū)別。
“日記都是人寫的?!甭剷r頭也不抬地說。
夏樵疑惑未消,但還是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倒是謝問十分贊賞地看了聞時一眼,補充道:“有些甚至是故意寫的,就為了給別人看,比如你哥口袋里這本?!?
他指著聞時牛仔褲口袋里卷著的日記說:“如果連里面的‘我’都是假的,那你還認真信它干什么,哄寫它的人開心么?”
夏樵連忙搖頭,一副自己說了蠢話的樣子。
剛說服小樵,謝問話音一轉,又覷著聞時說:“不過信也都是人寫的,半斤八兩?!?
聞時:“……”
這人就是來攪事的。
聞時抬起頭,一臉麻木地看著他,然后把信折了,信封翻轉過來,將帶章的那塊送到謝問眼皮子底下。
“看信戳?!甭剷r說。
這些細節(jié)性的東西,其實沒必要給人解釋。畢竟解籠的是他,謝問那體質(zhì)可參與不了,就像夏樵或者其他人一樣,知道或是不知道真相,都影響不了什么。
但對著謝問,他還是沒忍住。
很難說清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許是不想顯得自己太武斷吧。
那信差點貼到鼻尖,謝問笑著朝后讓了寸許:“看到了?!?
信確實是人寫的,硬要說起來,跟日記差別不大,但信戳卻不是。
之前聞時就說過,正是因為籠里的話并不全是真的,才要把所有細節(jié)信息都聚集起來,對上一遍,再來區(qū)分孰真孰假就容易多了。
因為就算是籠主的潛意識,也不可能顧到方方面面,撒謊總是有疏漏的。
信封的圓戳上就標有日期,1918年5月6日,退信的方戳上也有日期,1918年5月17日。跟信中李先生落款的日期對得上。
謝問拿了聞時手里的信,一邊翻看一邊問道:“日記上的時間是哪天?”
聞時從口袋里抽出日記本,翻到折角的那頁。看到日期的時候,他蹙了一下眉:“5月19?!?
謝問拎著信紙:“巧了,跟奶媽同一天?!?
李先生這封信里并沒有提奶媽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但聞時看著日記,忽然意識到這個“1913年5月19日”恐怕不會是信手亂寫的日子。
他又在信匣里翻找起來,這次目標十分明確——如果奶媽果真是那一年的那一天懸梁自盡的,那以李先生跟妻子通信的習慣,很可能會在信里提到。
李先生是個有條理的人,收到的信件都是按照日期排列的。聞時很快找到了五年前的那些,把5月之后的三封挑了出來。
他還沒說明目的,謝問就已經(jīng)抽了一封過去:“一人一封,看起來比較快?!?
夏樵聽到這話,也接了一封過去,但表情就很懵。
“知道要看什么嗎?”謝問說。
夏樵臉已經(jīng)紅了,這個顏色很明顯代表著不知道。
謝問的眸光從聞時臉上掃過,那一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許是唏噓明明是一家的兄弟,差別卻很大。
“看信里提沒提奶媽過世的事?!敝x問說。
夏樵連忙點頭,拆起信來。
聞時剛張口就閉上了,省了解釋的這一環(huán)。他也垂眸拆起了信封,片刻后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謝問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彎著眼垂下目光,展開信說:“只許你一個人聰明么?”
聞時本該反嗆一聲或是索性不搭理,就像他慣常做的一樣。但他盯了謝問片刻,忽然斂眸蹦了一句:“對?!?
旁邊“咔嚓”一聲響,那是夏樵抬頭的動作太猛發(fā)出來的。小樵震驚地看著他哥,一時間難以分辨他哥是吃錯藥了還是被盜號了。
謝問也看了過來。
聞時卻沒再開口,只是低頭掃著手里這封信的內(nèi)容。
這是李先生的妻子徐雅蓉的一封回信,信戳上的日期是1913年7月2日,信內(nèi)的落款是1913年6月14日。
他掃到第二行就看到了關于奶媽的內(nèi)容。
之前常聽你提起管家和沈家小少爺,這位蔡姐說得不多,只說過她帶著兒子阿峻一并住在沈家。沒想到這次再提,居然是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叫人難過了,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懸了梁?
她那兒子阿峻年紀跟沈家那位小少爺差不離吧,九歲還是十歲?小小年紀就沒了倚仗,日后可怎么辦,你們多多照顧些吧。
雖然話語不多,但能確定一件事——蔡媽媽確實是1913年5月19日過世的。
聞時目光落在信中那句問話上,忽然抬頭問道:“8月那封在誰那?”
謝問:“我這?!?
聞時:“有提到奶媽懸梁的原因么?”
既然徐雅蓉在信里問了一句“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懸了梁”,正常來說,李先生多多少少會在下一封信里說一說原因,那么徐雅蓉的回信里很可能也會提到。
果然,謝問指著信里的一行字說:“走水?!?
這個說法有點老派,聞時朝他看了一眼,接過信來。就見里面寫道:
雖說燒到床帳十分危險,可畢竟救回來了,沈家小姐也沒有受傷,誠心道個歉日后注意一些,再不濟辭了這份工回家去,怎么這樣想不開呢?
哎,我所知不多,不好評述。只覺得這位蔡姐也是個可憐人。
沈家小姐好些了么?你信里說她高燒不退,我也有些擔心,她跟咱們囡囡一般大,我沒見過她的模樣,每次見你提她,我腦中想的都是咱們囡囡的臉。小孩總是怕發(fā)燒的,一定要好好照料,長身體呢。
雖然信里只提了寥寥幾句,但拼拼湊湊也能知道一個大致的來龍去脈——
恐怕是蔡媽媽那天做事不小心,屋里著了火,沈曼怡差點出事。好在撲得及時,沒有釀成大禍,虛驚一場。
但蔡媽媽心里過不去那個坎,就像李先生那封信里說過的,她曾經(jīng)過過小姐日子,后來家道中落才到沈家,時常郁郁寡歡。也許是怕人埋怨,也許是覺得日子沒什么意思,一時沒想開便懸了梁。
到了夏樵那封10月的信里,關于這件事的內(nèi)容便更少了,只提了一句還記得咱們縣那個朱家的老三嗎?也是小時候發(fā)了一場高燒,就成了那般模樣,跟沈家小姐的病癥差不多。
聞時把紙折好放回信封,抱著匣子走回后院門邊,將那些曾經(jīng)深埋井底的書信擱進李先生手中
那位穿著長衫的教書先生怔怔地看著銅匣,先是朝頭頂望了一眼,仿佛自己還坐在那口不見天日的深井里。
結果他望到了屋檐和月亮。
他又顫著手指匆匆忙忙打開銅匣,急切地翻了一下里面的東西,看到每只信封上都寫著寄信人徐雅蓉,他才慢慢塌下肩,然后像抱著全部家當一般摟著那個匣子。
那一刻,那些絲絲縷縷浮散在他身邊的黑色煙霧騰然勃發(fā),像是乍然驚醒的群蛇,開始有了肆虐的兆頭。
這是渾渾噩噩的人終于想起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起了他的舍不得、放不下,想起了死前最最深重的執(zhí)念,想起了他徘徊世間久久不曾離去的緣由。
如同之前的沈曼怡一樣。
黑霧像不受控制的柳葉薄刀,四竄飛散,擦過聞時的手臂,留下幾條口子,極細也極深。聞時卻沒有避讓,也沒有走開。
他在撕扯纏繞的黑霧中彎下腰,問李先生:沈曼怡生的是什么病?”
李先生看著他,撿了一根木枝,在花園的泥地上僵硬地寫著:不記事,長不大。
聞時轉頭看向沈曼怡,小姑娘捏著手指,懵懵懂懂地仰臉看著他。
“你今年多大?”聞時問。
小姑娘掰著指頭,明明已經(jīng)掰到了十六,卻輕聲說:“11歲了?!?
她差點死于失火,又親眼看到帶她長大、會給她縫蝴蝶結的蔡媽媽吊死在房梁上。
那個房間的窗戶對著后院,以前她在院子里蕩秋千,蔡媽媽就坐在窗邊做女工,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囑咐她別蕩得太高,小心摔。
那天的窗戶也是開著的,蔡媽媽還是在窗邊,她吊得好高啊。風吹進屋,她在繩子上慢慢地轉了一個圈。
沈曼怡斷斷續(xù)續(xù)燒了半個多月,一直在做夢。
夢見自己拉著弟弟妹妹還有阿峻玩捉迷藏,她躲得很認真,趴在床底下,裹著垂下來的帷帳,卻不小心睡著了。等到她一覺醒來睜開眼,周圍滿是火光。
她還夢見自己從火里爬出來,看到了蔡媽媽懸得高高的繡花鞋。
她睡了好久好久,直到不再做這些夢才慢慢醒過來。從此以后,她的時間停留在了1913年的那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