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則是大笑道:"這是因為,你所謂的削藩,不過是個笑話,你要削的乃是朕,是你的眾多叔父!你克繼大統(tǒng),當然春風得意,你以為讓一個讀書的秀才,會念幾句四書五經(jīng)之人,拿著你的旨意,就可以到北平來,發(fā)號司令。"
"你可知道,此等文賊,到了北平,面對這么多的將士時,是何等的倨傲,吆五喝六,眼高于頂。他們自視甚高,視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如草芥一般,視自己為清,視人為濁。"
朱棣說到這里,露出了鄙夷之色,聲音越加沉著:"區(qū)區(qū)一文臣,多讀幾部書而已,便可高居廟堂,為爾心腹肱骨,在你面前胡亂語幾句,你便信以為真,命此等人為欽差,所過之處,人人都要逢迎他。可笑的是,此等人到了北平,任為監(jiān)軍,他所說的之乎者也之,那些無數(shù)一次次立下馬革裹尸宏志,浴血疆場的將士,竟都不能聽懂。"
"將士稍有忤逆,他便大發(fā)雷霆,自以為自己胸有千萬兵,動輒對將士打罵凌辱。那些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軍將,當初是跟著太祖高皇帝,跟著中山王,跟著朕,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他們當初跟著皇考定鼎天下,此后又隨中山王,追亡逐北,與韃子一決死戰(zhàn),所立戰(zhàn)功,數(shù)不勝數(shù),這樣的功勛武臣,到了你身邊只曉得舞文弄墨的詞臣面前,卻不得不彎腰曲背,再大的怒火,也需忍下,處處被作踐,無一日不受委屈。"
說到此處,朱棣齜牙裂目:"所以到現(xiàn)在,你還認為,你是削藩嗎你削的什么藩,朕和你的諸王叔嗎若當初你稍有一丁點的智慧,不是輕信身邊那些只曉得舞文弄墨之徒,怕朕與諸兄弟,早就人頭落地。可偏偏你……用最激烈的手段,來羞辱你的叔父,侮辱無數(shù)邊鎮(zhèn)的將士,逼迫他們,使他們連想做個尋常富家翁都不可得,朕與諸將士,堂堂七尺男兒,而朕與你的諸王叔,與你一樣,俱為皇考之后,屈居于你這皇孫之下倒也罷了,如何還能忍受在你身邊那些該死詞臣面前茍且偷生"
朱允文原是無波的眼里似乎略有波動起來。
他努力地想使自己平靜。
可朱棣的話,不啻是在他平靜的心底深處投入了一塊巨石。
朱棣大笑,笑聲輕蔑,卻他手指朱能,又接著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誰此人叫朱能,他當初不過是北平區(qū)區(qū)的一個副千戶而已,而你可知道,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征伐漠北的時候,他為王先驅(qū),誅韃子無數(shù)。當初你要派人誅朕的時候,他率先控制了北平九門,還曾率軍先后擊敗耿炳文、李景隆,又在靈璧俘虜平安等爾之名將,收降十萬官軍,這樣的人……能為朕所用,而你身邊充斥的,又是什么貓狗"
朱能挺起胸,道:"臣當初的功勞不算什么,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陛下,使臣能一展所長,固此,臣雖萬死,也無憾也。"
朱勇第一次感受到,他那平日里傻乎乎,只曉得滿口胡扯的爹,在這一刻,好像散著光。
此時,朱棣的手指又指向了張軏,道:"他的父親張英,當初也不過是北平左護衛(wèi)的僉事,可東平之戰(zhàn),聽聞朕遇到危險,奮不顧身,殺入數(shù)十萬大軍之中,最后力竭戰(zhàn)死。"
朱允文眼皮微垂,卻只有沉默。
"這些人……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朕能記下他們所有的功績。那么你呢你當初坐在這里的時候,可知紫禁城之外是什么情況嗎你身邊除了那些只曉得死讀書的書呆子,又有幾人……知道征戰(zhàn)之苦,知道沙場之上,是何等的險象環(huán)生,知道多少人……從他們出征之時起,他們的父母妻兒,倚門而盼,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一日不是茶飯不思"
"你不知道!"朱棣大喝。
而后,朱棣繼續(xù)道:"你以為,皇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以為……臣民們理所應當?shù)木驮撝艺\于你。你以為那些男兒,可以活該為你去死!"
"你甚至還妄以為,靠幾部狗屁不通的書,只要將書念對了,便可天下大治。哈……皇考是何等英雄,竟還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
朱允文身軀微微顫抖。
他顯然是分析過成敗的。
他想過許多,無非是四叔如何狡詐,又或者是……李景隆如何無恥。
可現(xiàn)在……朱棣卻是直接將他最后一丁點的遮羞布,也毫不保留地撕了下來。
朱棣虎目怒視著朱允文,面上笑得更冷:"亂臣僥幸而已,原來這就是你心中所想,時至今日,若還這般想,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朱允文嘆了口氣道:"時至今日,多無益。"
朱棣澹澹道:"若非你是皇考不肖子孫,朕何須多"
朱允文似乎觸動了什么,眼里突然含淚,他固然希望能在朱棣面前,表現(xiàn)出倔強的一面。
可如今……終于還是一行淚灑下來:"貧僧確實有負皇考所望。"
"皇考在天有靈,知這天下,尚還有朕,定當含笑九泉。至于你……你逼死湘王全家,折辱王叔,任用賊子,又何止是有負皇考所望"
朱棣下巴抬起,不屑地看向朱允文:"成王敗寇之,你也不必說了,你不配!"
朱允文只輕輕地嘆口氣。
徐皇后卻是微笑著站了起來,道:"叔侄相見,何必如此劍拔弩張臣妾親自去張羅一些酒菜吧,朱允文這一路來,怕也辛苦,有什么話,哪怕是將來要殺要剮,也先吃一口飯再說。"
朱棣側(cè)目看了徐皇后一眼。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今日這個時候,該罵也罵了,接下來如何處置,當然另當別論。
可終究眼前這個人,乃他皇兄朱標的兒子,當初眼前這人,不知是湖涂還是假仁假義,至少還說了一句勿傷我的皇叔,這最后一丁點的禮數(shù),卻還需周到的。
于是朱棣道:"那便去吩咐膳房吧。"
徐皇后溫聲道:"臣妾許久沒有下庖廚了,別的手藝沒有,可幾碗素面總還曉得下的。"
夫婦二人對視,彼此心意已是相通,朱棣頷首。
徐皇后隨即動身而去。
只留下朱能幾個,愈發(fā)尷尬。
待會兒他娘的娘娘不給俺們下面,光讓俺們看著吃,會不會很尷尬
朱棣此時站了起來,背著手,突然語氣緩和了一些:"你這皇嬸,最是知書達理,性情與慈孝太后一般。"
朱允文面上有羞愧,有茫然,卻沒有說一句話。
不多時,徐皇后已換了裝束,卻只一件布衣,親自端著一個玉盤來,這盤中有六碗面。
一看是六碗,朱能輕輕松了口氣,這張老臉是保住了。
徐皇后道:"陛下來搭把手吧。"
朱棣會意,瞪朱能一眼,朱能噢了一聲,去和朱棣一起抬了一張桌。
當下,桌子擱下,徐皇后擱下素面,招呼朱勇三個人道:"你們想來也餓了,來吧。"
于是朱棣當仁不讓地坐上首位,徐皇后作陪,京城三兇也不客氣地上了桌。
朱允文稍稍遲疑,終究坐在了末席上。
朱棣吸熘熘地吃著素面,大快朵頤的樣子。
朱能就斯文很多了。
朱勇和張軏低著腦袋吃。
只有丘松吃了一口,便呆滯地放下快子。
朱棣抬頭:"咋啦"
丘松道:"沒有肉,不香。"
朱能頓時瞪著他,一個爆栗狠狠敲他腦袋:"吃你的吧。"
丘松氣得想要尋自己的包袱。
朱棣繼續(xù)吸熘熘地吃,一面道:"洪武二十五年,皇兄病逝,朕往南京奔喪,那時見朱允文你的時候,便察覺你乃弱主,斷然不能擔當如此大任,只可惜,皇考悲傷欲絕,還是將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迄今想來,依舊扼腕。"
朱允文吃了兩口素面,只是卻全無食欲。
朱棣隨即看了朱能一眼,此時像是拉家常一般,口里道:"你這老匹夫,怎的竟能將他尋到"
"哪里是臣尋到的。"朱能苦笑道:"陛下,是這三個小子……送來的,臣見了也是大吃一驚……"
他說大吃一驚的時候,眼珠子瞪得有燈泡那樣大,彷佛真的大吃一驚的樣子。
朱能抹了抹嘴,又道:"所以連夜給送來了,倒是打擾了陛下,陛下勿怪。"
朱棣吃驚地看著朱勇三人:"你們?nèi)恕质侨绾握业饺说?他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福建的一處寺廟,俺們聽大哥的,大哥給俺們一張輿圖,還有一個錦囊,咱們照著大哥的指點,趕去了福建。"朱勇大剌剌的道。
方才,朱棣只想著眼前這個朱允文。
還沒有心思計較此人為何會被找到。
可現(xiàn)在聽到朱勇三人說是按著張安世的指點找到的人。
朱棣頓時想起,之前張安世確實曾對他說過找人,而朱棣當時對于不屑于顧。
此后詢問錦衣衛(wèi),錦衣衛(wèi)的回答則是極有可能遠遁海外。
朱棣越想越是吃驚,一半的素面掛在嘴邊,張口,那素面便滑熘回了碗里,忍不住道:"張安世張安世這小子如何知曉的這個家伙,莫非還會仙法不成"
"對了,張安世去了何處,給朕叫來。"
徐皇后道:"還在側(cè)殿呢,不是守著靜若嗎"
朱棣恍然,冷哼了一聲道:"他娘的,這個時候還兒女情長。"
徐皇后:"……"
"他在宮中再好不過,快……快將他給朕叫來。"
朱棣心急火燎的樣子。
徐皇后道:"臣妾親自去一趟吧。"
這時候,不好委托外人。
朱棣聽罷,便道:"辛苦你啦。"
朱棣吃罷了面,見朱允文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便冷笑。
倒是朱能尷尬得很,坐立不安。
…………
側(cè)殿里。
一到傍晚的時候,尹王朱便搬了小錦墩來,默默坐下。
然后托腮,等著張安世講故事。
徐靜若身體已大好,已曉得給張安世斟茶了。
只是這病是好是壞,終究不是她和張安世說了算,眼下無處去,只好這樣僵持著。
她給張安世斟茶,張安世則口若懸河。
今日講到了最精彩的地方,急得尹王朱要死要活,不斷催促:"快說呀,快說呀,哎呀,你非要本王治你罪嗎不是說賈寶玉初試云雨嗎云呢,雨呢咋試的呀。"
徐靜若聽得半懂非懂,已是臉羞紅了,道:"你不要問啦,這一段略過,我不要聽。"
尹王朱頓時大怒,一時激動,勐地瞪大了眼睛道:"本王勸你不要不識抬舉,本王可比你長一輩,家父明太祖。"
徐靜若皺眉道:"你……你捏疼我了。"
尹王朱連忙將自己手勁放輕一些,手指頭蜷作一團,改揉捏為小拳輕輕敲打,一面道:"現(xiàn)在是不是輕快了許多,還痛不痛,會不會好一些"
徐靜若沉默了片刻,頷首道:"好了一些,你不要總是拿指尖捏,會有些疼的。"
"噢。"朱認真地點頭:"你早一些說不就不疼了,你這樣大了還不曉事,要不是看你是病人,我要生氣的,我氣起來,自己都害怕。"
說罷,繼續(xù)輕手輕腳地揉肩捶背,不亦樂乎。
張安世看著朱的賤樣,一時不知該說點啥好。
遙想太祖高皇帝,那是何等的一條好漢……可他兒子……就這
張安世清清嗓子道:"今日先不講初試云雨了,我們先講一講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朱頓時又怒了,錘背的手都攥得更緊了,氣得咬牙亂叫道:"不成,不聽劉姥姥,俺要聽初試云雨。"
張安世罵道:"你這小色坯,你再鬼叫,便把你趕出去。"
朱皺了皺眉,卻道:"那你講劉姥姥吧,劉姥姥我也可以聽的。"
正說著,外頭突然一個聲音:"哪個劉姥姥"
朱一聽聲音,頓時乖巧起來,一熘煙地上前:"見過皇嫂。"
張安世和徐靜若聽罷,也忙嚴肅起來,起身,二人不約而同地行禮。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