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其實(shí)并不介意建文皇帝的死活。
若是當(dāng)真死了,見了尸首倒也罷了。
可若是沒死,卻不見人,這又是另外一種情況。
一方面,自己明明沒有宰了他,卻被人誤以為弒君殺侄,這得有多冤枉
另一方面,卻是這建文,終究是一個隱患。
既然是隱患,至少也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朱棣來回踱步,頗為激動,不過他心里還是覺得……這事兒有些玄乎。
于是朱棣抬頭看一眼成國公朱能,道:"你見過朱允文嗎"
"沒呀。"朱能道:"陛下,你是知道臣的,臣靖難之前,俺一直都在北平軍中,哪里能見著他"
朱棣道:"既然不曾見過,你如何相信就是他朕可丑話說在前頭,你若是也胡鬧,朕非要扒了你的皮不可。"
朱能:"……"
其實(shí)也怪不得朱棣,朱棣已經(jīng)被整怕了,自己的親兒子,都弄出了一個郭德剛是郭得甘的一出戲,到現(xiàn)在……這事兒還令他大傷腦筋呢。
現(xiàn)在若再來一個假建文,那可就真的是哭笑不得了。
一旁坐著的徐皇后站了起來,她也顯得頗有些激動:"陛下,成國公是識大體的人,斷不會在這節(jié)骨眼的時候鬧出笑話。"
朱棣一聽,心里了然,徐皇后看人是很準(zhǔn)的,細(xì)細(xì)一想,朱能確實(shí)是小事裝湖涂,大事上從來沒有掉過鏈子。
于是朱棣深吸一口氣,凝視了朱能一眼,才道:"此大功一件,沒想到朱卿立下如此赫赫功勞,先將人押來,朕見一見再說。"
朱能忙道:"臣哪里能尋到這……"
朱棣現(xiàn)在沒心思管這個,打斷他道:"此事關(guān)系甚大,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宮中的人……也要盡力防范,你親自去午門,帶上朕的腰牌,而后和看押建文之人,將人一并押送到朕的面前來。"
朱能抖擻精神,其實(shí)他也是這樣想的。
一方面急著帶人入宮,就是絕不能讓建文在見到朱棣之前,在南京城里過夜。因?yàn)橐坏┻^夜,很多事就說不清了。
另一方面,則是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朱能的嗅覺很靈敏,尤其是在這上頭。
"臣這就去辦。"
朱能一走。
朱棣卻是背著手,繃著臉,焦躁地踱步等待。
他腦子里掠過了無數(shù)的往事。
有太祖高皇帝,有當(dāng)初的太子朱標(biāo),自然……少不了這個建文皇帝朱允文。
一時之間,萬千往事涌入心頭,百感交集。
徐皇后倒還鎮(zhèn)定,沒有這么多的思緒,只是端坐下來,擺出了母儀天下的儀容。倒是提醒朱棣道:"陛下應(yīng)該更衣。"
"更衣"朱棣詫異地看著徐皇后。新筆趣閣
隨即,他醒悟,抖擻精神:"對,更衣,來人……"
聽到朱棣叫人,亦失哈快步進(jìn)來。
"更衣。"
亦失哈有些湖涂,這都到夜里了,又不是參加祭祀和朝會……
畢竟就算是白日里,陛下也不會換上龍袍,那玩意看上去嚇唬人,可穿在身上,卻甚是不便。
可亦失哈沒有多問,頷首,就立即去準(zhǔn)備。
一會兒功夫,朱棣頭戴通天冠,身穿五爪金龍袍,威風(fēng)凜凜。
徐皇后亦是戴著鳳冠,穿著鳳衣,莊重而不失威嚴(yán)。
朱棣高座,徐皇后則坐于殿中側(cè)位。
夫婦二人無,陷入漫長的等待。
另一頭,朱能得了旨,便火速趕至午門,隨即取出皇帝信物,屏退午門的宦官和禁衛(wèi),再領(lǐng)朱勇、張軏和丘松三人,押和尚入皇城。
"你……把你的包袱放下。"
丘松抱著包袱,不屈地站著,與朱能對峙。
朱能道:"你他娘的是不是腦子壞了,別以為俺不知你這包袱里裝著什么,信不信俺代你爹踹死你。"
朱勇在一旁,將丘松的包袱搶下:"聽俺爹的話。"
丘松這才戀戀不舍的松開了包袱。
隨即,四人聯(lián)袂入宮。
那和尚跨入紫禁城,眼里帶著迷茫。
顯然,他這一輩子,雖出入紫禁城無數(shù)次,甚至這紫禁城曾是他的家,可他卻從未從這午門出入過,所見所感,熟悉又陌生。
只是和尚依舊平靜,他其實(shí)早已接受了現(xiàn)在的自己。
從前主宰天下人的命運(yùn),而如今,連自己的命運(yùn)都無法主宰。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他沒有掙扎,也沒有生出過逃亡的念頭,腳步從容,朝著他曾是最熟悉的宮苑深處去。
抵達(dá)金水橋時,他目光在金水橋下的湍急河水中稍有停留。
可很快,他舍棄了眼中的留戀,決然而行。
朱能和京城三兇都沒有理他,雖然朱能平日里話比較多,可始終,朱能都沒有和和尚說過只片語,
一路趕至大內(nèi)。
在他們抵達(dá)之前,朱棣已命亦失哈,驅(qū)散了沿途的所有宮娥和宦官。
只有亦失哈在此接應(yīng)。
亦失哈迎著了朱能,看著身后的幾個人,他面上帶著微笑,像是什么都看見了,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看見一般,隨即便低垂著頭,提著燈籠,在前引路。
一路至寢殿。
亦失哈先入殿,不敢直視高高在上的朱棣和徐皇后,匍匐于此道:"陛下,娘娘,人來了。"
朱棣看著亦失哈的身后,那包裹在黑暗之中的殿門,沉默了片刻。
"宣。"
亦失哈頷首,高聲唱喏:"進(jìn)!"
朱能打頭,后頭還有京城三兇。
不過這個時候,朱棣的注意力,顯然并不在這四人的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走在最后面的和尚身上。
雖只是數(shù)年的時間,早已是物是人非。
眼前這個和尚,和當(dāng)初的皇孫早已面目全非。
可朱棣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他。
沒有錯。
就是朱允文。
朱棣心里一陣激蕩。
竟一時之間,呼吸粗重,久久說不出話來。
當(dāng)真……是他!
徐皇后鳳眸微微流轉(zhuǎn),顯然也認(rèn)出來了人。
她微微一笑,擺出雍容之狀,行舉止,一切得體。
朱允文垂著頭,不發(fā)一。
朱棣依舊穩(wěn)穩(wěn)高坐,眼睛凝視著朱允文,終于開口道:"皇考若在,眼見你竟如此,不知會作何想。"
朱允文依舊低垂著頭,卻是先宣了一聲佛號,才道:"皇考若在,見四叔如此,又會作何想"
朱棣大笑道:"哈哈,不肖小兒,難道到現(xiàn)在,還不知死嗎。"
朱允文沉默片刻,才又道:"我已死過一次了,或者說,我早已死過了,今日留存的,不過是行尸走肉而已。"
朱棣道:"那一日,你是如何逃脫"
朱允文道:"紫禁城要逃走一人,卻是容易的。"
朱棣則又道:"當(dāng)初你削藩時,可曾想到今日"
朱允文道:"削藩又有什么不對"
叔侄二人,唇槍舌劍。
徐皇后只端坐,一直面帶微笑。
大風(fēng)大浪都見過了,這些許的波瀾,對她而,顯然不算什么。
朱勇、張軏兩個,則聽得津津有味,只恨不得高呼:"打起來,趕緊打起來。"
只有朱能心里叫苦不迭,早知方才就該告退,現(xiàn)在留在此,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這些話是他能聽的嗎
只見朱棣凝視著朱允文,笑了,道:"削藩確實(shí)是對的,皇考太看重自己的子孫了,一旦分封,朱家子孫無窮盡,千百年之后,朝廷如何供養(yǎng)"
朱允文似乎也沒想到朱棣也承認(rèn)了這一點(diǎn),便道:"既然四叔認(rèn)為是對的,那么所謂靖難,豈不可笑"
他豁出去了,今日就是想說一個明白。
朱棣道:"削藩對錯與否,都與你今日的處境無關(guān),無論是對是錯,也不妨礙你今日成了喪家之犬!"
朱允文無。
朱棣冷笑道:"你所謂的削藩,難道只是逼死你的叔父全家,是將他們一個個廢為庶人嗎愚不可及的蠢貨!若不是你愚不可及,朕怎么今日會在此,上承天命,繼祖宗大統(tǒng)。"
"亂臣僥幸而已。"
這話驟然令朱棣色變。
朱棣勃然大怒,甚至下意識的想要舉起桉牘上的硯臺,朝朱允文砸去。
可終于,他舉起了硯臺,又輕輕將硯臺放下了,虎目掠過一絲精光,道:"若是僥幸,朕區(qū)區(qū)一王府,如何能得天下呵,你這蠢物,皇考的真正本事沒學(xué)到幾個,卻還敢在此大不慚。你以為……你削藩所針對的,只是區(qū)區(qū)幾個王府嗎"
頓了一下,朱棣繼續(xù)道:"你以為,憑借著朝中那幾個秀才腐儒,一紙?jiān)t令,便可教天下都聽從你嗎"
連番質(zhì)問,朱允文沒有回答。
朱棣接著道:"你可知道,你所面對的,乃是萬千當(dāng)初橫掃大漠,在草原里,在戈壁上,在大雪紛飛,積雪高過了膝蓋,卻還在雪野里奔走數(shù)百上千里,只為尋覓戰(zhàn)機(jī),還有那些疾行一夜之后,身心俱疲,卻遭遇賊子,依舊奮不顧身沖殺的漢子。你可知道,他們?yōu)楹坞x心離德,寧愿跟著朕靖難,也要將你拉下馬來嗎"
朱允文的眼里,又不自覺地浮出了那抹茫然。
顯然,他沒有思考過這些。
朱能一聽,卻似乎生出了些許的回憶,他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