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女子出門郊游,是換脂粉、換衣裙,這位埋河水神娘娘,巡視轄境,是看心情選擇兵器傍身。
吃過了宵夜,水神娘娘跟鐘魁打開天窗說亮話,“勞煩君子給我一個準(zhǔn)話,我要是執(zhí)意討要文圣老爺?shù)哪潜緯?,大伏書院是不是找個由頭,要我碧游府灰飛煙滅?不然就是故意刁難大泉劉氏,遲早有一天會被北晉、南齊夾擊滅國?”
陳平安對她刮目相看。
鐘魁搖頭笑道:“大伏書院還不至于這么蠻橫,至多就是碧游府自毀前程,以后無論你和大泉王朝做出多大功勞,再無希望晉升為宮了。這點(diǎn)你要心里有數(shù),今天不管是因?yàn)槟阈牡子X得碧游宮得之不正,還是真的仰慕那位文圣老爺?shù)牡赖挛恼?,總之你就是拒絕了大伏書院的好意,從此被書院記賬,今日事給記錄在了書院檔案,將來你立下造福蒼生、有功社稷的壯舉,仍是只能掛著碧游府的匾額,到時候覺得書院處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選擇?!?
她點(diǎn)頭道:“我記下了,到時候肯定不怨你們大伏書院,一報還一報,其實(shí)說起來,還是我冒犯了大伏書院的威嚴(yán)才對?!?
鐘魁冷笑道:“你還知道啊?”
小小水神碧游府,膽敢拒絕大伏書院的敕封,落在桐葉洲其余三座書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話?
鐘魁這些看似輕描淡寫的“定論”,是擔(dān)了很大壓力和風(fēng)險的。
讀書人最講面子。興許吃了大悶虧,都不礙事,可要是給當(dāng)眾打了臉,多半就要筆刀殺人了。
所以鐘魁今晚這些話,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廟的最大護(hù)身符。
畢竟鐘魁是毫無懸念的下一任大伏書院山主,甚至有人傳,鐘魁此生有望成為某座學(xué)宮的大祭酒。
她笑容尷尬,“要不要再來一碗面條?”
鐘魁嘖嘖道:“一碗面,保全碧游府,一碗面,保下大泉王朝,水神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鐘魁嘴上不饒人,還是再要了一碗面條,因?yàn)槭钦婧贸?,她還讓人端上了兩壇好酒,香味撲鼻,比陳平安喝過的酒水多了去,倒懸山的黃粱忘憂酒不算,大概唯有桂花釀能夠媲美。只不過喝酒吃面,都沒有他的事情。
喝酒之前,水神娘娘口口聲聲說了這百年陳釀,萬萬不可多飲,一人至多三大白碗,喝多了,神仙也要醉倒。
然后陳平安就看到了鐘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只酒壇到底,滴酒不剩,水神娘娘還讓府上奴婢又去拎了一壇上桌。
于是陳平安見到了兩個酒品奇差的醉鬼。
鐘魁哀嚎著九娘唉。
水神娘娘大嗓門說醉話,時不時就一巴掌拍在桌上,幫著自己助長氣勢,這會兒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大拇指伸向自己,對剛剛認(rèn)了做兄弟的鐘魁問道:“混江湖,靠什么?!”
鐘魁還在念叨著他的九娘。
她便自問自答,“骨氣!脊梁要直,拳頭要硬,做人和說話,都要敞亮!鐘魁兄弟,我覺得你這人還不錯,有擔(dān)當(dāng),像個大老爺們!我便認(rèn)了你當(dāng)兄弟,以后刀里來火里去,你一句話的事情!”
陳平安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
心想若是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場,大概會說肯定是那朋友義氣了,胸脯拍得震天響。
鐘魁伸手指向桌對面,手指所指,離著水神娘娘座位差了老遠(yuǎn),醉眼朦朧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嗎,你一個水神……不對,好像水神自稱混江湖,才是最名正順的。好嘛,算你說得對,只是骨氣可不能當(dāng)飯吃……”
水神娘娘一挑眉頭,灌了一大口酒,大舌頭含糊道:“平時有飯吃!飽得很,燉蛇肉,爆炒鱔魚面,我家廚子,據(jù)說以前是給皇帝老爺燒飯做菜的,手藝那是一絕,所以……骨氣還是要有的!”
鐘魁搖晃腦袋,“你有你的骨氣,關(guān)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陳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廳門口賞景。
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終歸是看著心煩。
就在此時,鐘魁悚然坐正身體,一襲青衫猛然一震,渾身酒氣蕩然無存。
那位水神娘娘則砰然一聲,腦袋磕在桌上,腦袋一歪,沉沉睡去。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望去。
只有一個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儒衫。
鐘魁作揖行禮,“弟子鐘魁,拜見先生?!?
那人嗓音渾厚,緩緩道:“扶乩宗一位外門雜役弟子,前段時間,無意間撞破一樁天大禍?zhǔn)?,消息傳遞到書院后,不等我們籌謀完畢,對方好像就察覺到不妙,那是一頭上五境大妖,扶乩宗山門被它毀去小半,扶乩宗兩位玉璞境,一死一傷,大妖身受重傷,試圖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趕去的太平山宗主攔下,但是太平山鎮(zhèn)壓在井底數(shù)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剛好在這個時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個桐葉洲中部,動蕩不已?!?
鐘魁臉色凝重,“先生,弟子該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澆愁。”
鐘魁低下頭,“弟子知錯?!?
那人嘆息一聲,“天亮之前,動身去往太平山,到時候你與所有書院弟子,都要聽從太平山道士的調(diào)遣,不可依仗書院身份自行其是,聽清楚了沒有?!”
鐘魁點(diǎn)頭道:“知道了?!?
鐘魁欲又止。
應(yīng)該正是大伏書院山主的儒衫男子,搖頭道:“圍剿那頭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資格?!?
鐘魁默然。
儒衫男子最后說道:“鐘魁,你要小心行事,這場禍?zhǔn)拢l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鐘魁點(diǎn)了點(diǎn)頭,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狐兒鎮(zhèn)?”
那位儒家圣人猶豫了一下,“可以暫且放下。”
鐘魁眼神復(fù)雜。
圣人駕臨碧游府的法相,已經(jīng)剎那間消散離去。
陳平安站在門口那邊,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
都是陳平安恰好相對熟悉的桐葉洲宗門,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鏡心齋仙子,真實(shí)身份就是名叫黃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那頭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對神仙眷侶,一死一傷?
鐘魁站起身,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不解,“怎么了?”
鐘魁苦笑道:“我可能會有一個強(qiáng)人所難的請求?!?
陳平安立即明白鐘魁的想法,“是那支小雪錐?”
然后陳平安搖搖頭。
鐘魁臉色黯然,只是也覺得情理之中。
陳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鐘魁問道:“當(dāng)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廝殺,兇險萬分,莫說是我鐘魁,便是我家先生都會有可能喪命,你就不怕借了我小雪錐,幫我下筆有神,可它說不定哪天就會毀在戰(zhàn)陣中?不怕我鐘魁就算沒死,事后就這么賴賬不還了?”
陳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鐘魁哈哈笑道:“懂了,捫心自問?!?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讓我真身來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費(fèi)不少光陰。不如鐘魁你自己一個人,直接去驛館河邊取小雪錐?”
鐘魁想了想,“可以讓水神娘娘去將你的真身帶來,很快的,因?yàn)橛行┦虑槲倚枰谶@座碧游府做,不適合給外人瞧見?!?
鐘魁邊說邊走到桌前,手指敲擊桌面,“水神娘娘,還裝睡呢?”
她笑著坐起身,離開酒桌,“這就去接回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勞煩公子真身,在我數(shù)了十聲后,躍入埋河水中。”
這位水神娘娘一邊朗聲數(shù)數(shù),一邊身形長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撈人”,這即是一方神祇的獨(dú)有神通。
數(shù)到十后,陳平安一拍腦袋,有些無奈。
片刻之后,水神娘娘除了帶回陳平安真身,還有個渾身濕淋淋的小跟屁蟲。
鐘魁爽朗大笑。
陳平安問道:“陰神如何返回?”
鐘魁在一揮衣袖,搖動一陣清風(fēng),將陳平安的陰神輕輕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夠擁有陽神護(hù)駕之前,以后可別輕易陰神夜游了?!?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從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錐,交給鐘魁。
鐘魁接過小雪錐后,問道:“以后怎么還給你?”
陳平安笑道:“你可以將小雪錐寄往寶瓶洲的大驪王朝,龍泉郡落魄山陳平安?!?
鐘魁點(diǎn)頭之后,臉色古怪,越來越古怪。
實(shí)在忍不住,鐘魁問道:“該不會你真認(rèn)識山崖書院的齊先生吧?我可知道驪珠洞天的好些事情。”
陳平安既不點(diǎn)頭也不搖頭。
那位水神娘娘喝了口酒壓壓驚,這才小心翼翼問道:“那么你認(rèn)識齊先生的先生嗎?”
陳平安撓撓頭,摘下養(yǎng)劍葫喝起了酒。
好像喝酒一事,還是老先生教的?
當(dāng)時老秀才給某個少年背在身后,老人使勁拍打著少年的腦袋,嚷嚷著少年郎要喝酒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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