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十分驚訝,雙雙下跪,自責不孝,懇求祖母收回成命。
徐夫人說,她想回去,并不是因為他們哪里做的不夠好,而是欣慰他們一切都好,她可以放心了。
魏劭依舊磕頭苦苦挽留,小喬望著徐夫人含著慈祥微笑的面容,漸漸卻若有所思。
那個叫無終的小邊城,是她和魏劭祖父的成婚之地,也是她送魏劭祖父離去的地方。
除了丈夫,那里還有她的兒子、女兒、孫輩的回憶。
她半生的往事,或者某個至今未了的心愿,都與它息息相關(guān),無法割舍。
如今她將近七十高齡了,忽然做出這樣的一個決定,小喬或許依然很難能夠完全明白她的感情,但她會尊重她的選擇。
她向徐夫人叩頭,說,孫媳婦明白了,等送祖母回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日后每年她都會帶一雙兒女去探望祖母,盼祖母安康長壽,如此,也是他們做小輩人的福分。
徐夫人對皇帝笑道“劭兒,祖母一直覺得你沒你媳婦靈慧,至今依然如此。她能理解我,你便莫再阻攔?!?
魏劭雖極不情愿,但徐夫人心意已決,終于還是勉強答應(yīng)了下來。
這一年的九月,盛夏酷暑過去,金秋到來的時候,帝后一同出洛陽,親送徐夫人北歸。
動身的前一晚,小喬帶著腓腓和肱兒在嘉德宮陪伴徐夫人。
夜深,姐弟兩人睡去了,小喬送徐夫人上榻后,跪在她的膝前,久久不愿起身。
徐夫人凝視了她片刻,忽道“蠻蠻,祖母明日便回去了。我知你從前大約一直也想知道,當初祖母為何要做主讓劭兒娶你喬家女兒,魏喬兩家結(jié)為姻親?!薄叭舴亲婺府敵醯挠癯?我如何能夠得以嫁我夫君和他結(jié)為夫妻?祖母心胸寬廣,慈濟在懷,更是我的福分?!?
徐夫人笑了,嘆了口氣“你這么聰明,無須我多說,想必也知我所想。劭兒從前一心復(fù)仇,聽不進勸,我總擔憂他會被心魔所困,執(zhí)念不解,這于他的一生,未必是件幸事。他心中的最深執(zhí)念,無不來源于少年時的殤父之痛。是以當初得知你喬家傳信欲以婚姻求好化解兩家的怨隙,我又聽聞喬女淑質(zhì)美名,再想到當年舊事.
…”
她停住了。
小喬從她膝上直起身子,仰臉望著她。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憶,半晌,嘆息一聲“蠻蠻,你的祖父去世之前,曾給我來過一封書信,懺悔他當年所為,以甘愿墮萬劫地獄之咒,乞他死后魏家能放過喬家。祖母亦恨你祖父背信棄義,令祖母痛失了兒孫。只是生逢亂世,何為公平?何為正義?王侯將相,哪個手上沒有人命?哪個又不曾令他人妻子失去丈夫,兒子失去父親?人生而在世,須知本就不盡然公平。人死更不能復(fù)生,即便滅了你喬家闔族,已經(jīng)造成的傷痛,又豈能因此而減去半分?然,倘若能借這機會化解仇恨,令劭兒擺脫心魔,化解執(zhí)念,余生不再在哀悼中渡過,我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她仿佛觸動了感傷,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爍。
小喬握住了她的手,將自己一側(cè)臉龐,慢慢貼在了她溫暖的手背上。@徐夫人低頭,憐愛地摸了摸她的秀發(fā)。
“蠻蠻,祖母并沒你想的那么好。祖母當初便是存了這樣的私心,做主讓你嫁了過來。祖母那時候想,倘若喬女能以聰慧化去我孫兒戾氣,結(jié)成良緣,我心愿自然達成。倘若不能,也只是犧牲喬家的一個女兒罷了。方才你說感激祖母,實在是祖母要感激你才對,因你的到來,我魏家才有今日之盛,我才能活著見到了我的重孫輩。明日我便北歸了,往后祖母便將劭兒全交托給你了,祖母很是放心?!?
徐夫人的獨目里,閃著欣慰的笑意。
“祖母!蠻蠻舍不得和你分開!”小喬哽咽了,情不自禁撲到了徐夫人的懷里。
@徐夫人笑著抱住了她,輕輕拍她后背哄她,仿佛她也還只是一個孩子。
不遠之外,殿門一角,方才過來了的魏劭站在那里,靜靜望著她被祖母抱住安慰的背影,悄然無聲。
次日早,帝后出洛陽,一路順利護送太皇太后至無終城,陪三日后,徐夫人催促,兩人終于不舍地辭別而去。
魏劭對于祖母的這個決定,始終感到不解。出了無終城,他還頻頻回頭,抑郁不樂。
小喬說,祖母的心里,或許還有一個未了的牽掛。這里離她的牽掛更近。
魏劭沉默了,終于點頭,說,他明白了。
帝后離開無終,先路過漁陽,在漁陽的潛龍舊宅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小喬奇怪地發(fā)現(xiàn),一向不拜鬼神的魏劭竟然特意跑到城東的王母殿,不但在里頭燒了香,還命漁陽令給王母再造金身,連她神像前的那幾尊使者都沒落下,跟著一道沾光。
末了,他還在其中一尊金甲大神的塑像前繞了好幾圈,盯著大神看了半晌,神色有點古怪。
出來后,兩人同坐車,她想起多年前他扒掉了壁畫墻的舊事,忍不住戲謔他“當年扒墻,如今修殿,皇帝怎突然轉(zhuǎn)了性子?莫非神仙托夢,要你去謝罪?”
那個令魏劭至今半夜醒來依舊感到后怕,必須要立刻去摸皇后,感覺到她就就在自己邊上睡著才能心里踏實的奇怪的夢,自然是打死也不能跟她說的。
被她取笑,魏劭起先訕訕的,再想到夢里的荒唐,自己忍不住也哈哈大笑,摟她入懷,咬著她耳朵說,天機不可泄露。
這趟出宮,除了送徐夫人北歸,另一項重要內(nèi)容,便是巡視河工。到了十月末,帝后白龍魚服,行至當年曾因黃河封凍而被阻過行程的烏巢渡。
烏巢渡已經(jīng)沒了當年的盛況,因馳道改道另修,這里往來旅人日漸零落,且上游幾十里外一處新渡有大船,來往方便,也更安全,此渡便漸漸落敗了下去,一天也就來回幾條而已。但當年二人曾入住過的那間客舍,卻依舊還立在渡口之畔,落滿塵土的那面幌子在風里飄飄搖搖,暑來寒往,日出日落,仿佛亙古起便一直在,滄海桑田,以后也依舊會在。
這日傍晚,黃河落日將山川曠野染成了一片金黃,客舍門外的那條黃泥路上,塵土飛揚。
白天,客舍里的最后一個旅人也走了,一天里再無人進門。
女主人側(cè)靠在破舊的柜臺邊打著瞌睡,忽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車轔轔之聲,知坐馬車的不會入住自己這里,瞇了瞇眼,便又繼續(xù)瞌睡。
轔轔聲卻停在了門口。女主人睜開眼睛,看到門口進來了一雙像是夫妻的男女,男子三十左右,器宇軒昂,雙目炯炯,精光四溢,女子看起來卻小他許多,珠輝玉麗,異常美貌,雙雙入內(nèi),她依男子而立,二人宛若璧人,容光竟將這原本黯淡破舊的店堂也映照的明亮了起來。
附近數(shù)十里外有驛舍,但凡需要過夜的達官貴人,無不入住驛舍,這等破敗渡口的舊客舍,也就尋常旅人路過,落腳過夜罷了,平日何曾會有如此客人登門入住?
女主人看的呆了一下,回過神來,忙上去招待,聽的他二人連同一同而來的隨行今夜要入住在此,局促不已,慌忙點頭,將他二人帶到一間最是干凈的客房,再三地擦拭桌椅,殷勤招待,最后退出來時,忍不住又看向那貌美小婦人。
小喬見女主人頻頻看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
女主人呆了一呆,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啊了一聲“老身想起來了!多年之前,夫人和郎君曾因渡口封凍,住過老身這里!”
這小婦人實在太過美貌了,叫人過目難忘,方才第一眼,她便覺得從前仿佛見過似的,這會兒見她朝自己笑,終于想了起來。
小喬見她還記得自己,點頭笑道“阿媼好記性。多年前,我和夫君確實曾住過貴地。今日路過,再來投宿?!?
女主人記得當年那對夫婦身份貴重,臨走之前還賞了許多,沒想到多年之后,這對夫婦竟又來此投宿,喜不自勝,再三躬身道謝,方才的拘謹也一下消除,歡歡喜喜,在旁絮叨起來“多虧郎君和夫人當年的賞賜豐厚。如今渡口落敗,老身這里住客寥寥,難以為繼,兒子和媳婦便去了城里,用賞賜的錢安家做起了小生意,起頭雖也難,好在如今天下太平,不用再打仗,日子慢慢也定了下來,兒子時常說要接老身過去一道住,只老身在這里已經(jīng)守了渡口大半輩子,舍不得走,又想著,雖沒幾個人上門,但半輩子下來,也結(jié)識了幾個南來北往在外行走的老住客,老身要是也走了,保不齊就有萬一要投宿的老客尋不著落腳地,就當是結(jié)善緣,便一日日地又守了下去。沒曾想今日竟又迎來了貴客,實在是老身的福氣!”
魏劭和小喬相視一笑。
黃河巡行已尾聲,原本就要回洛都了,兩人忽得知烏巢渡就在前頭,想起當年小喬南下回娘家魏劭去接她撲空,回來路上,兩人在渡口那間客舍里回眸相遇的舊事,忍不住特意尋了過來。
來之前,他們也聽地方官提過,說烏巢渡口如今破敗了,本也沒指望那間客舍還在。沒想到非但在,女主人竟還記得當年的事,不禁思緒萬千。
當夜,魏劭和小喬在這間破敗但干凈的客舍里,度過了一個極其美好的夜晚。半夜,兩人還舍不得睡去,魏劭抱著小喬,兩人并肩坐在窗前,嘰咕私語,回憶當時的情景,連那時候兩人的相互防備和猜忌,此時想起來,都覺得分外的甜蜜。
窗外一片如水的月光。魏劭忽想起當年兩人曾在雪地里一同爬過的那座無名山丘,起了興致,拉著小喬便起來,給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裳,出屋抱她上了馬背,驅(qū)馬便循舊道尋了過去。
月光之下,馬兒揚蹄,橐橐聲聲,身后的不遠之處,一行暗衛(wèi)無聲隨行。
魏劭終于尋到了當年的那座山丘,握著小喬的手,兩人再次一道攀到了丘頂。
彼時,頭頂明月當空,遠處山巒起伏,平原臥野,腳下的黃河,流水湯湯,山風襲衣,袖袂飄蕩,月影之下,魏劭緊緊地攬著倚他而立的小喬,心潮澎湃,忽朝遠處放聲大嘯“上邪!我欲與卿同老!生生世世,形影相隨!大河縱有涸流日,我心亦不可奪!”
小喬起先被他嚇了一跳,繼而笑,又怕他的吼聲被暗處的侍衛(wèi)聽見了,去捂他的嘴。
捂住的那一剎那,她的手卻停了,仰臉定定望著月光下他看著自己的興奮雙眸,忽然捶了一下他,低低叱了他一聲“傻子”,雙臂便緊緊勾住了他的脖頸,吻住了他的唇。
蠻蠻,我若沒有遇到你,如今我是什么樣?男子說。
可是你已經(jīng)遇到我了啊!魏劭。女子笑。
月影無聲,星漢若水,默默望著大河之畔山丘之頂?shù)倪@一雙有情人兒。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