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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活著，《清平調(diào)》
趙甲第回到小區(qū)換了座駕，中環(huán)路，五洲大道，繞城高速轉(zhuǎn)滬陜高速，經(jīng)過長興島，一路飛馳，終于到達(dá)崇明島南四滧鎮(zhèn)，g***導(dǎo)航，問路，加上電話查詢，在江邊位置終于辛苦尋覓到一個嬌小身影，孤苦伶仃，趙甲第停下車，走到她身邊，陪著她一起看江。在這條母親河的身軀上，有白帝城觀夔門天下雄，有善惡終有報(bào)的酆都鬼城，有撼地洪濤足下看的燕子磯，從唐古拉山發(fā)源，在這里入海，滾滾江水，見證了太多兵戈硝煙、繁華似錦、榮辱興衰、云煙起落，趙甲第身前的女孩坐在水泥臺階上，離渾濁江水只有四五十個臺階的距離，托著腮幫，怔怔出神，左邊耳朵上掛了一枚古樸貴氣的銀質(zhì)耳環(huán)，即將入冬，江邊風(fēng)大，她卻穿得很單薄，牛仔褲，一件羊毛線衫，圍了條手織圍巾。趙甲第的打火機(jī)太廉價(jià)，沒什么防風(fēng)效果，怎么都點(diǎn)不著香煙，只能作罷，坐在她身后，輕聲問道散心？她沒有說話，腳上穿了一雙帆布鞋，一黑一白，很古怪，其實(shí)是兩雙鞋，但因?yàn)樗枷矚g，不知道買哪一雙，都買了，又不知道該穿哪一雙，就干脆一只腳一只，都穿上了，這才心滿意足。幸好，她沒有在這個季節(jié)還踩著小涼拖。趙甲第安靜坐在那里，本想脫下外套給她披上，不過十有***會被拒絕，就不去惹人厭了。舌如燦蓮，三兩語就讓女人陰轉(zhuǎn)多晴，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境界，但這輩子希望渺茫，可望不可即。
“你會唱《大約在冬季》嗎？”她終于打破沉默。
“聽過，學(xué)過，但唱不來?！?
“我聽到傳來誰的聲音，像那夢中嗚咽的小河……聰明的孩子，提著易碎的燈籠……”她哼著一支小曲兒，依然沒有轉(zhuǎn)頭，“知道是什么歌嗎？”
“知道，《你的樣子》?！壁w甲第笑了笑。他怎么會不知道這首歌呢，當(dāng)年她經(jīng)常哼的，還能吹哨子，得知趙甲第會吹樹葉后，就總是糾纏不休了。
“你唱歌真難聽。”她不客氣道，但留了余地，“但音樂節(jié)上二胡拉得不錯，事后我給我外公聽了錄制，他說是下了苦功夫的，贊賞有加?！?
趙甲第一笑置之。他的流行音樂，一直被狐朋狗友們最樂于打擊挖苦，趙甲第也不覺委屈，實(shí)在是荒腔走板，反而是京劇，興許是歪打正著，才稍微好點(diǎn)。這得怨趙山虎，從小就教高難度的京劇和河南墜子戲，越級太大，正常點(diǎn)的音樂對趙甲第來說反而成了越不過去的門檻。高中學(xué)校有個大禮堂，高三畢業(yè)，趙甲第這幫人除了撕書砸酒瓶和只穿褲衩在全校狂奔這些活動項(xiàng)目，最后深更半夜地被楊萍萍一個電話召喚去禮堂，當(dāng)他們罵娘地走進(jìn)禮堂，黃華和伍登科也就是手槍揚(yáng)要讓趙甲第英勇獻(xiàn)身一下，把萬惡的萍萍姐ooxx了，反正也是八兩同學(xué)吃虧萍萍姐占便宜，事后多半是萍萍姐叼著牙簽，對著衣衫凌亂趴在地上飲泣的某人放肆嬌笑道小八兩，放心，姐以后會對你負(fù)責(zé)的。他們一幫牲口是玩笑心態(tài)走進(jìn)漆黑禮堂，猛然間燈光全亮，楊萍萍站在臺下，一手拿著喇叭，一手提著挺大的一只錄音機(jī)，大聲媚笑道聽好了，今晚，有人要給八兩同志的高中生涯結(jié)束做閉幕演出。
曲起。
一位盛裝花旦女子姍姍而出，那是多嬌美的女孩啊，在最青春爛漫的歲月，穿上了最華美的戲服，煙花粉黛，與平時笑無忌穿著隨意的她判若兩人。
她唱著“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風(fēng)霜與勞碌，年復(fù)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技驚四座。
偷偷苦練一年多京腔。
她一曲《霸王別姬》，蕩氣回腸。
臺上，她煢煢孑立。
虞姬死了，可那是為了她的楚霸王啊。
那你呢？
趙甲第望著滔滔江水，再望向眼前女孩的背影。小青蟲，李青斛。
“喂，你說人活著有意思嗎？”她問道。
“有意思?！壁w甲第輕聲道。
“你當(dāng)然有意思，給蔡芝那種高高在上的女人做小白臉，說出去也不丟人，還有成就感。還有杭州那對姐妹花，珠聯(lián)璧合的，勾搭上了，多少人會羨慕你。家里有錢，開一個牌照就能買兩輛奧迪a6的車，兜個風(fēng)，就有大把的美女投懷送抱，沒事拉拉二胡，多滄桑多成熟，連小蘿莉和性感少婦都吃不消。腦袋瓜也不錯，人長得嘛，湊合，難怪能讓佟夏死心塌地，其實(shí)沈秋洛小小她們對你都挺有好感的，其中一個丫頭都把你那張左擁右抱偎紅倚翠的照片當(dāng)桌面背景了，你甜蜜語幾句，說不定就能勾搭***，好圓滿的人生，你如果覺得活著沒意思，那得多少人去跳黃浦江長江啊，我這個問題，太白癡，是吧？”李青斛自嘲道。
“覺得活著沒意思的，我見過?！壁w甲第柔聲道，陷入回憶，“05年我去山西，我父親在那邊是土皇帝，90年代早期就在那邊弄了很多個黑口子，就是手續(xù)不全的煤礦，零零年以后就開始漂白整合，現(xiàn)在都沒有退出山西，他賺了多少錢，送了多少錢，恐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我當(dāng)時高二，說是去實(shí)習(xí)，其實(shí)是覺得活膩歪了，你煤礦不是天天倒塌嗎，我就去見識見識好了，真死在下面，我不怨恨老天爺。我去的地方叫李家坡，這里產(chǎn)出的焦煤焦炭塊度大，裂紋小，抗碎強(qiáng)度好，抗磨性高，屬于特優(yōu)焦炭，是最好的煉焦用煤，我家在那邊大的日進(jìn)斗金的白口子有好幾個，黑口子反而少，我就偷溜過去，做的活兒是拉繩的，坑下運(yùn)煤通道高低不平，總歸有個上下坡，你得用卷揚(yáng)機(jī)利用掛在煤車車軸上的鋼絲繩，幫拉工‘上行’，偶爾客串一下補(bǔ)胎。安全系數(shù)比挖工和拉工都要高很多，后來認(rèn)識了一個‘老頭’，姓孫，喊他老頭，不是因?yàn)樗狭藲q數(shù)，而是他資歷老，經(jīng)驗(yàn)豐富，是煤礦坑下的領(lǐng)導(dǎo)，這種‘老頭’，必須有威望，熟悉坑下所有運(yùn)轉(zhuǎn)環(huán)節(jié)的銜接，善于指揮協(xié)調(diào)各個單元。孫老頭不喊挖煤，告訴我得說‘請?zhí)俊?，他是老山西人，跟煤炭打了一輩子交道，有三兒一女?0年代初期帶著一家人挖窯子，因?yàn)橹挥型诔鎏?，他才能給兒子女兒掙出娶媳婦和嫁妝錢，他挖到第一個口子，賣給我父親賣了四十萬，挖第二個的時候，死了小兒子，是配的陰婚，對面死的閨女因?yàn)橛懈咧形膽{，要價(jià)是一般陰婚的好幾倍，孫老頭一咬牙答應(yīng)了，說不能委屈了兒子。之后，孫老頭就一直在我父親礦下工作，一做就是小二十年，常年的勞作，無數(shù)次的大小事故，孫老頭臂力和聽力都極好，做事情駕輕就熟，每次下井前都習(xí)慣抽一袋旱煙，然后別著那把時刻不離身的小板斧下井，黑口子比不上白口子，打個比方，后者在坑下支架都是用鋼柱，用機(jī)械液壓頂舉支撐頂部的，前者哪里會這么奢侈，能不支架就絕不會支架，實(shí)在不行的地方才用人力弄幾截坑木，孫老頭很厲害，耳朵聽聲音就知道哪里有毛病，哪里需要弄個木支架，所以所有人都喜歡見到孫老頭，除了老人能‘保命’，再就是他張嘴就有一串鄉(xiāng)土俚語和順口溜葷笑話，我也很樂意跟老人嘮嗑，他甚至能夠準(zhǔn)確辨別坑外草叢里那些一字排開一兩尺高的糞堆是誰的，孫老頭每次收下我送的煙，就會拉著我在煉焦?fàn)t旁邊蹲著看煙霧，說很多事情，他說前個五六年，隔壁哪個礦上的工人為了圖那每死一人煤老板必須掏二十萬的硬性指標(biāo)，會聯(lián)著伙兒把外地的流浪漢騙來打死，然后制造一個事故現(xiàn)場，再從親戚里弄個女人來假裝是死者的媳婦，一哭二鬧三上吊，拿到錢，就按事先說好的分?jǐn)偂＠先诵χf起有個鉆錢眼里的溫州煤老板太摳了，克扣厲害，礦工實(shí)在受不了，就聯(lián)合起來，在某天夜里派個會演戲的人跟他說大事不好啦，礦塌了，死了一百多個。那老板直接嚇得尿褲子，當(dāng)晚就逃了，聽說差點(diǎn)沒瘋掉。孫老頭還說有多少老兄弟怎么死的，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死于哪一座煤礦的，說到最后，老人總會感慨，每一座口子下頭都有人命吶。但孫老頭說這話的時候，可能會有一些傷感，他卻從沒有什么大悲大痛的神情，孫老頭是瘸了一條腿，是塌方的時候用小板斧砍掉的，大兒子就在他身后頭，沒能爬上來，跟著小兒子一起去了，所幸給孫老頭生了一對孫子孫女，香火沒斷。孫老頭留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是我?guī)退嫌兔璨实模麤]事就整天圍了它轉(zhuǎn)，一天又一天的，然后在門口石頭上抽著一袋旱煙，嘀嘀咕咕的，我有一次就問，老頭，想啥呢。他說，咋還不死捏，地下的兄弟們都等著一起喝酒呢?！?
“后來呢？”李青斛終于轉(zhuǎn)頭，輕聲詢問。
“后來死了，局部塌方，就死了他一個人，其余年輕后生都被他有意無意趕出那個區(qū)域。孫老頭被挖出來后，直接抬進(jìn)棺材。去年的事情，我當(dāng)時在四川一個地方，是聽別人講的，說孫老頭死得不痛苦?！壁w甲第緩緩道，又摸出了煙，依然因?yàn)轱L(fēng)太大點(diǎn)不著。
“如果你再遲來十分鐘，我就跳下去了?！毙∏嘞x指了指長江。
“那你比不上孫老頭，淹死會很痛苦，就算撈上來，死相也不好看?！壁w甲第平靜道。
“如果我現(xiàn)在跳，你會救我嗎？”她問道，死死盯著趙甲第。
“我怕死，怕疼怕痛。怕很多人傷心?！壁w甲第沒有回答問題。但答案是他會跟著跳，雖然他只會狗刨，但他不敢說出答案，怕她真的跳，“我不管別人是什么看法，只是覺得一輩子是很長的時間，愛一個人是很長的事情。我不是因?yàn)槲壹矣绣X，才走到今天這一步，但也不是因?yàn)榻?jīng)歷了一些，就想去對誰的人生指手畫腳。李青斛，你如果是喜歡上了誰，被傷害，就覺得人生沒啥意思，那好吧，我也是這么過來的，我就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跟你說，沒什么的，真正的好人，總會在某個地方等你，你必須再堅(jiān)持一會兒，否則不說對不起父母對不起親人什么的，起碼太對不起自己了。我見過無法無天的紈绔子弟，他們覺得活著理所當(dāng)然就是享福，也見過孫老頭這樣的人，覺得投胎來活一遭，活著就是受苦受難，我跟你一樣，長這么大，終于可以自食其力了，肯定對不起過誰，有遺憾，有愧疚，有悔恨，這些詞匯，其實(shí)一旦說出口，就很矯情。誰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再沒心沒肺的犢子，可能也會因?yàn)楦改傅囊粓鲂〔《碌檬帜_冰涼。稚嫩的孩子，可能會覺得期中考試考砸了，而認(rèn)為天馬上就要塌下來。而成熟的成年人，為愛情，為事業(yè)，會婚姻，哪一個沒有說不出口的情感？”
“我不想聽，也聽不進(jìn)去！”李青斛紅了眼睛，眼眶濕潤，把頭埋進(jìn)膝蓋，哽咽道：“最心疼我的舅舅死了，被火燒死，那么大一個廠子，就死了我舅舅一個人。我外公是***部的，卻到今天還沒有查出來是誰縱的火。我爸我媽從把我生下來前就開始吵架，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了二十年，還沒有吵夠，我最煩他們每次當(dāng)著我的面假裝恩愛，我爸在外頭連私生子都有了，還口口聲聲說最愛我，我媽查了一下我爸的賬目，發(fā)現(xiàn)有好幾萬千萬都到了那邊，終于忍不住了，今天跟我攤牌，倒了一肚子口水，還說她要出去包小白臉。她逼問我要是離婚，是跟著她，還是跟著我爸，我不肯說，她就罵我沒良心?！?
“小青蟲，你得知道，大人也有孩子氣的時候。而且他們孩子氣的時候，會特別不講理。”趙甲第輕聲道，“我媽移民去加拿大，這么多年，因?yàn)樵购弈莻€男人，順帶著對我都不理不睬。小時候我感冒發(fā)高燒，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不是我媽，而是我姐，你說她這個當(dāng)媽的，有多失??？但我媽不愛我嗎？顯然不是的。愛得很少嗎，也不是的。他們做父母的，心疼了我們十幾二十年，就不許我們理解他們一次兩次嗎？”
李青斛默不作聲。
“我自編自曲自詞了一首《清平調(diào)》，是給一個女孩子寫的，可惜她聽不到了，你想不想聽？你如果不聽，是不會唱給誰聽的，跟我唱的難聽沒有關(guān)系?！壁w甲第突然說道。
“不想聽?！彼街彀偷?，“不過想愿意勉強(qiáng)替她聽一下?！?
趙甲第猛地坐直了身板。
李青斛轉(zhuǎn)過身體，抬頭望著他。
京腔。
不顧蒼生，不問鬼神，不沾因果。
閉目，遮耳，枯心。
黃卷青燈，大雪磅礴，八百年，只求長生。
乘青鸞。
沙啞旁白：人生不過長百年，問君能否陪我大醉三萬六千場？換來世，你我繞床弄青梅，捧心肝。
機(jī)關(guān)算盡，爾虞我詐，權(quán)柄滔天。
榮華富貴，鐵血戎馬，登峰造極，建銅雀臺。
不過史書幾十字幾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