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沈拙不說,吳婉也知道他心里不好過。
與婆婆比起來,吳婉真不叫命苦的。
范氏出身書香,嫁到永康公府,那時候,先鎮(zhèn)南王太妃就是老永康公的妹妹。而范氏的祖父,是戾太子的師傅,將來的帝師。
若沒有后面的風(fēng)云突變,那么,范氏將平安富貴的過完這一生。
可是,變故來的這樣快。
戾太子宮變被廢,方后一系隨著戾太子的倒臺而土兵瓦解,范氏的祖父范林希范大人卷進(jìn)春闈弊案,身死獄中,范氏抄家流放。幸在永康公府因老太妃之故,未受牽連。
范氏的娘家已經(jīng)失勢,這個時候,如果能有一個比較有良心的丈夫,范氏也不會落到如此地步。
一個娘家失勢的女人,再加上一個人面獸心的丈夫,會做出什么事來?吳婉無法想像。若不是范氏留下的繡文,吳婉永遠(yuǎn)不能知道,這個女人被丈夫下毒時僥幸逃過一劫,在仆婢的幫助下逃出帝都,遠(yuǎn)走閩地,然后永康公府大喪。那時,婚后四年無孕的范氏其實已經(jīng)有兩個月的身孕。
沈拙不可謂命不大。
范氏能從永康公府逃出來,不可謂不聰明。
可是,在這個年代,女人聰明不一定能保助性命。
一個婦人,要生活下去。范氏不得不靠手藝掙錢養(yǎng)家,卻被趙家覬覦繡技,強(qiáng)搶入府。幸而那時,自西北流放途中脫身的林永裳誤打誤撞的遇到了范氏,姐弟相逢。
林永裳最終成了范氏的托孤之人。
這個女人短暫的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
范氏心中的仇恨卻依舊還在吧,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方素絹。
而林永裳帶著沈拙與范氏這一生的冤孽仇恨,是如何披荊斬棘的走到今日的?這樣能在朝中殺出一條血路,隱忍至今的林永裳,又怎會為這一場官司所困?
吳婉撫摸著這塊兒精致的素絹,上面猶有濕潤之感,卻是范沈氏的眼淚所留。
范沈氏上面繡著:吾一生,素?zé)o虧心之處,卻屢逢禽獸之人。先夫永康公世子李佑毒殺不成,僥幸逃脫,卻又遇世族豪門,為一己之私利,強(qiáng)逼為妾室。近日飲食中多有藥物相伴,日日咳血不休,趙氏之心,昭然已揭。兒拙懵懂稚童,弟永裳文弱書生,奈何奈何,天不憐我!
有關(guān)林永裳出身的官司很快開審,其實,這個時候說開審并不恰當(dāng),因為被告林永裳仍然遠(yuǎn)在淮揚,原告趙青怡于福州老家守孝,這充其量只能說是一個簡單的調(diào)查取證。不過,場面不小,三司外,還有其它五部尚書俱在。
這些人甭管是懷著何種心思,但是如今坐在一處,跺一跺腳,朝廷都要抖三抖的。
趙家送來的人證物證,大約都是對林永裳出身的懷疑,其實這些證物若是想證明林永裳乃范林希之孫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哪怕你說了林永裳出身籍貫造假,但是這種事情在大鳳朝真不稀罕。許多秀才為了考舉人時競爭力小一些,有門路的都會把籍貫造到西北抑或福閩,不為別的,這些地方窮,教育素質(zhì)低。舉人秋闈是地域性科考,錄取人數(shù)兒卻是固定的,在這些地方考秋闈,容易出頭兒。當(dāng)然,誰要是往山東——孔圣人的家遷學(xué)籍,那不是找死呢,就是腦子有病。
考試跟山東人拼,不拼你個頭破血流,簡直是對不起孔圣人!
就是人家林永裳籍貫有假,但是林永裳是有爹娘來歷的,也在林家村兒住過,認(rèn)識他的人不少,乍然說他是范林希的孫子,就有些牽強(qiáng)了。
重頭戲在范沈氏身上。
當(dāng)年范沈氏沒有自己的兒子,對林永裳也看不大順眼,可是,讓范沈氏說出林永裳身上有什么記呈兒啥的,范沈氏也能說的頭頭是道兒。
不想,多方關(guān)注的范沈氏忽然改了口。
完全不似先前在沈拙與吳婉婚宴時潑婦吵鬧的嘴臉,范沈氏忽然就文雅端莊起來,換了個人兒一般。當(dāng)然,變了多年的人,即便想文雅些,身上還是保留著歲月留下的粗俗的痕跡,范沈氏劈頭便道,“是趙家人找到我,給我銀子叫我來的。我不想來,他們拿我老頭子威脅我,沒法子,只得來了?!?
“我先前是嫁到了范家,也是李相的表妹,不過,范家的男人早死絕了。我丈夫就一個庶子,千里流放,孩子受不住,道兒上就死了,沒挨到西北?!狈渡蚴侠涞?,“來時我也不知道,他們叫我誣陷的林大人是一品大官兒,若是五六品的小官兒,叫我干,我還敢。如今我剛被赦,好不容易做了平民,我不想再蹲大獄了。反正老頭子也是半路夫妻,你們都是做官兒的,去跟趙家說吧,讓他們愿殺就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就天生命苦,該著死老頭兒呢。”
范沈氏這樣一說,李平舟與徐叁的臉上俱是一抹喜色閃過。
旁聽的吳婉與沈拙也露出感激來,范沈氏繼續(xù)道,“我這樣說了實話,也不知有沒有人來暗殺我,還得求官老爺們救我一命?!?
“唉,其實你們救不救我,也無妨。我已經(jīng)遇赦,就算沒處兒去,投靠我的好閨女好女婿就是了。我家女婿就是永康公?!狈渡蚴夏樕下冻鲆唤z市儈來,還帶著幾分上流社會所鄙薄的炫耀道,“你們年輕的或者不知道,李相,你知道的吧。永康公是你的外甥女婿,唉,你外甥女大婚的時候你還在嶺南,沒得回來。那場面,那熱鬧,嘖嘖,你們誰家有那樣的熱鬧,別看老婆子如今窮了,那會兒,我給閨女一陪就是兩百臺的嫁妝,就是擱這會兒,你們幾家能比得上!”
李平舟見范沈氏并不知自己女兒過逝之事,嘆道,“表妹,你若沒什么說的,暫去下面歇著去吧?!?
范沈氏對著李平舟一笑,直把大理寺衙門當(dāng)自家后院兒,對李平舟道,“表哥,是不是梅兒不知道我回來呢?你派個人跟她去說一聲,叫她跟女婿來接我吧。”
李平舟與范沈氏雖然只是少時見過,并沒有什么交情,但是想到范氏這一生的悲苦,心中一痛,想著范氏性情激烈,倒也不敢直接與她說其女去逝之事,只得暫且好生應(yīng)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范沈氏到沈拙跟前,歉意道,“那天老婦也是為人所迫,一時得罪了小公子與大奶奶,實在對不住了。”
“啊,這個,無妨的。”沈拙起身道,“太太如今能還我舅舅清白,拙心中滿是感激。”
范沈氏此方下去了。
簡直是驚天大逆轉(zhuǎn)。
面對范沈氏的突然改口,諸多人目瞪口呆!
范沈氏一席話,林永裳依舊是金光閃閃的大總督,浙閩趙家卻成了大笑話!
善棋侯對兒子嘆道,“如今可見林永裳的本事了吧,趙家這樣的不中用?!?
鳳哲道,“那該殺的老婦,也不知道吃了林永裳什么好處,竟然臨陣改口。如今倒一時難為了?!?
“先機(jī)已失,還得再想個法子才是呢。”166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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