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蒙著面的陳問仁倒提長矛,一步步往胡同里走來,三十余步的距離,一點點縮短。他背后的蒙面羽林軍整整齊齊,宛如一面黑墻壓迫過來。市井的把棍與御前的儀仗,氣勢截然不同。陳問仁遙遙笑道:“諸位搞了幾根破毛竹,又弄了幾支這蹩腳的鐵器,不會真以為自己能搞出什么名堂來吧?跑到這外城攪風(fēng)攪雨,也不嫌丟人?”李玄沉聲道:“你專門為我們來的吧,盯了好幾天,想借機尋仇?”陳問仁腳步一頓,他見自己身份被揭穿,索性也不再偽裝,嘴里調(diào)侃道:“有些人,明明是上門女婿,兒子女兒都隨了妻家的姓,結(jié)果一天天還拿自己當(dāng)個人物。還有些人,明明喜歡躲在別人背后,結(jié)果還喜歡充什么好漢。還有人明明是個庶子,心里不向著自家,反倒胳膊肘往外拐?!饼R斟酌忍不住反唇相譏:“你呢,你又是個什么東西?”陳問仁冷笑著提槍繼續(xù)前行:“今日就教你明白,往后該怎么與我說話?!崩钚沉擞鹆周姼敝笓]使趙卓凡,雙方已是大仇。在羽林軍都督府時大家無法械斗,只能隱忍不發(fā)。如今挑了這么一個戰(zhàn)場,新仇舊怨一并了結(jié)。此時,狹窄李紗帽胡同里擠滿了人。西邊是和記的把棍東邊是陳問仁與羽林軍,頭頂是福瑞祥的兩位坐堂行官,滿目都是敵人。李玄等人背靠著背漸漸收攏陣型,陳跡目光掃過陳問仁等人:“他們當(dāng)中可有尋道境?”李玄平靜道:“陳問仁身旁的王放,可能已經(jīng)踏進(jìn)尋道境。”“王放?”齊斟酌解釋道:“就是你剛來都督府當(dāng)教頭,陳問仁唆使其與你切磋的那個。他一直說自己半只腳踩在尋道境門檻上,今日敢來找我姐夫麻煩,想必是已經(jīng)踏過去了。”陳跡低聲問道:“陳問仁不是尋道境?陳家沒有用銀錢給他堆上去嗎?”李玄平靜道:“尋道境這門檻兒,也不是誰想堆就能堆上去的,跨不過那個坎兒,用銀子堆也沒用?!闭f罷,他抬頭看了一眼頭頂那兩個身披戲袍的行官:“頭頂那兩個耍變臉的應(yīng)該是先天行官,境界不高。只是他們行官門徑有點詭異,白臉時飄忽不定,紅臉時力大無窮,黑臉時刀槍不入,難以處理?!标愛E長長出了口氣:“我來處理?!本驮诖藭r,多豹忽然轉(zhuǎn)身,將手里長矛遞給齊斟酌。齊斟酌一怔:“你做什么?”多豹沉聲道:“你不是一直想揚眉吐氣嗎,今日你來做陣眼,打翻這陳問仁。老子雖然也看他不順眼很久了,但今日這機會讓給你?!饼R斟酌看著遞到眼前的長矛:“我……我在固原時,一個景朝賊子都沒殺過,你信我?”多豹樂了:“等會兒要發(fā)現(xiàn)你不中用,再換過來不就得了?但以后你可休想兄弟們再喊你一聲大人,往后在衙門里老老實實伏低做小,給大家端茶倒水?!饼R斟酌從多豹手中奪過長矛,將手里的鐵狼筅遞給對方:“賭得真他娘的大……殺!”三個鴛鴦陣驟然動了,一支鴛鴦陣由齊斟酌領(lǐng)著做排頭,兩支鴛鴦陣殿后。三十八名羽林軍豎起槍林向外沖去。陳問仁冷笑一聲,對身旁蒙著面的羽林軍說道:“今日便叫他們知道,從固原回來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少他娘的拿鼻孔看人,不要怕出事,給我打!”雙方接戰(zhàn)。陳問仁這邊有人當(dāng)先刺出一矛,長矛在刺出時呼嘯嗡鳴,動作干脆利落、賞心悅目。然而這一矛還未到齊斟酌面前,卻被多豹手中的鐵狼筅高高架起,逼得他中門大開,將胸腹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之中。多豹高舉著鐵狼筅怒吼一聲:“花里胡哨的,給我干他!”齊斟酌雙手握緊了矛桿猶豫不決,李岑一腳踹他屁股上,逼得他往前踉蹌一步。齊斟酌咬咬牙一狠心,矮身箭步上前,一矛尾捅在對面腹部。對面的羽林軍疼得松開長矛,如同一只蝦米似的蜷縮在地。陳問仁見齊斟酌沖上來,舉矛要刺,可他才剛抬手,多豹手里一丈六尺長的鐵狼筅又掩護(hù)過來,逼得陳問仁倉促后退。多豹高聲道:“你丫行不行,不行換我?”齊斟酌攥緊了長矛:“好像也沒那么難,再來!”鴛鴦陣復(fù)又故技重施,只是簡簡單單的鐵狼筅擋拆、長矛突擊這一招,便讓對面的羽林軍難以招架。陳問仁這邊,原本還整整齊齊的陣型,頓時亂了陣腳。他低喝道:“張立、李斌,與我一起上前破陣!你們二人擋住那鐵器,我來解決齊斟酌!”話音落,三人并排上前,當(dāng)兩柄鐵狼筅一左一右攻來時,陳問仁左右羽林軍主動以長矛上挑,將鐵狼筅高高架起。長矛與鐵狼筅之下,只余陳問仁、齊斟酌二人對壘,再無干擾。陳問仁一眼認(rèn)出齊斟酌來,當(dāng)即冷笑:“膽小鬼,還不快滾!”齊斟酌下意識向后縮去,多豹恨鐵不成鋼:“你他娘的捅他啊,怕他做什么?在固原時你就躲,你還要躲到什么時候!”齊斟酌身后忽然傳來陳跡的聲音:“攻他左下路?!彼劸褚徽?,終于出矛刺向陳問仁左腿膝蓋,陳問仁揮矛格擋時,卻聽陳跡又道:“收矛,點他右膝。”齊斟酌收回矛尾,使陳問仁揮來的長矛掃了個空,用力將竭時,右膝傳來劇痛,身子向一邊歪去。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齊斟酌背后又傳來聲音:“掃他腦袋。”陳問仁聽著風(fēng)聲呼嘯而來,好在他身后王放扯著領(lǐng)子將他拖回軍陣之中,齊斟酌的長矛矛尾堪堪從他鼻尖掃過。若不是王放,這一下怕是要將他砸暈過去。對面的鴛鴦陣?yán)镯懫瘕R斟酌亢奮的聲音:“看到?jīng)],你們看到?jīng)],老子差點一棍子掄死那王八蛋!”陳問仁一陣氣結(jié),剛要起身再戰(zhàn),王放低聲道:“大人,您在后面壓陣,我們來?!标悊柸拾l(fā)狠道:“打贏他們,我去給你求一個副指揮使,補上趙卓凡的缺!”王放抱拳:“遵命?!闭f罷,他左右點了兩人:“你們頂上。”王放自己則在軍陣之中,目光牢牢鎖在李玄身上,李玄不動,他便不動。然而李玄的目光亦穿過人群,牢牢鎖定著他。廝殺洶涌的人群里,兩名尋道境的行官佇立著,眼里已無旁人。下一刻,李玄穿過人群往陣前走來,王放倒提長矛迎上,當(dāng)兩人同時到達(dá)陣前,所有人下意識收手,避開兩人鋒芒。李玄與王放同時探出長矛,毫無花哨的直取對方胸腹。兩支長矛矛尾擦肩而過,眼看著雙方要兩敗俱傷時,王放驟然怒吼,身后亮起白色的巨蟒法相,速度要比李玄還快上一分??衫钚琅f不避,似是鐵了心要兩敗俱傷。就在雙方即將接觸的剎那間,王放瞳孔收縮,猛然收回長矛向后退去,彼此誰也沒傷到誰,可他的氣勢卻弱了三分。二樓春風(fēng)院里,青年笑著鼓起掌來:“上沒上過戰(zhàn)場,一目了然!我大概猜到這些人從哪冒出來的了,前陣子剛剛有一支羽林軍從固原回來對不對?去時五百人,回來時只余三十七,堪稱慘烈?!敝軙缧α诵Γ骸皯?zhàn)場上哪有那么多的花架子,敢死的人才能活。爺您說得不錯,這三十多人是上過戰(zhàn)場的,而且手上有不少人命,我原以為他們要折在這胡同里,但眼下……那八十名紈绔軍只怕攔不住他們?!鼻嗄昝嗣掳蜕系暮纾骸白嗾劾锏故沁€有一個兇人,殺了上百號天策軍,不知道是哪一個?”胡同里,王放與李玄又來往十余回合,明明王放身手要比李玄快上一線,明明李玄手里是矛而不是他最擅長的劍,王放卻處處被李玄壓制著,連身后的法相也漸漸暗淡。胡同兩旁的青磚墻塌了一片,被兩人生生打出一片開闊地來。第二十回合,李玄掄矛橫掃,狠狠擊打在王放背部,王放吐出一口鮮血。就在此時,一直守在紅燈籠上的坐堂行官忽然出手,一人從高處落下,直奔李玄后背。這位坐堂行官在半空中一抹臉頰,白面細(xì)目化作赤面長須,兇神惡煞的臉譜扭曲又詭異??蛇€未等他落下卻見軍陣中閃出一人:“站穩(wěn)?!标愛E提矛躍起,踩著李玄的肩膀騰上半空,筆直朝那落下來的坐堂行官躍去。青磚,灰瓦,紅燈籠。藏在暗處的看客慢慢張大嘴巴,凌空而上的蒙面行官,手中的長矛在空中掄滿了一圈,裹挾著呼嘯的風(fēng)聲捶下。福瑞祥的坐堂行官倉促變臉,赤面長須化作黑面虬須,硬生生用雙臂接下這一“棍”!砰!長矛在空中炸裂成漫天木屑,坐堂行官筆直向胡同里砸去,鐵矛尖被彈得高高飛起。另一名坐堂行官見自家兄弟被人打落,當(dāng)即朝陳跡撲來。他身形剛剛一動,卻見漫天木屑里,鐵矛尖剛好從夜空中落下,落在陳跡身前。陳跡在半空中腰身一擰,竟凌空一腳將落下的矛尖踢向?qū)Ψ健C獍l(fā)出尖銳嘶鳴聲,坐堂行官神色一變,趕忙變成黑色臉譜硬擋,可那矛尖與他們往日里遇到的都不同,竟刺穿他刀槍不入之軀,生生釘進(jìn)腹部。春風(fēng)院里的青年爆喝一聲:“好!”只這短短一瞬,李玄與陳跡聯(lián)手,王放與福瑞祥兩名坐堂行官皆廢。青年興致勃勃的看向周曠:“給我倒杯茶來……不,倒酒!”周曠若有所思:“看身形,他有點像是您在天橋酒肆一起看過撂跤那小子。”青年一怔:“是他?當(dāng)時沒想到他有這般身手,想辦法讓我認(rèn)識認(rèn)識?!敝軙缣嵝训溃骸盃敚麄檬窃蹅兊娜?。”青年回過神來:“是哦……”正當(dāng)陳跡要繼續(xù)追殺那兩名坐堂行官時,青年透過窗縫朗聲道:“小子,我好像請你喝過茶?看我面子上放他們一馬?!标愛E身形一頓,抬頭看向春風(fēng)院:“你請我喝過一次茶,只能饒一個?!鼻嗄晗肓讼耄骸梆垉蓚€吧,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标愛E應(yīng)下:“好?!鼻嗄甑皖^看向左家兄弟:“平日里牛皮吹上天了,快滾?!弊蠹倚值芷鹕?,彼此攙扶著一抹臉頰,轉(zhuǎn)為白面細(xì)目重新騰空而起。還未等他們踏上燈籠站穩(wěn),等閑樓上窗戶驟然破裂,有一道精瘦的人影一閃而出。等閑樓里那位獨自藏了許久的客人破窗而出,凌空飛至左家兄弟身邊,掐著兩人的脖子,如同拎小雞似的立在一盞紅燈籠上。陳跡驚愕看去:“寶猴!”寶猴怎么守在此處?胡同上方,寶猴戴著一副木質(zhì)猴臉面具,手里提著左家兄弟哈哈大笑:“我就說老子修行速度怎么沒有玄蛇快,哈哈哈原來是因為你們!”左家兄弟被他提在手中渾身綿軟,臉譜也褪去顏色,露出原本的面目,竟是一對雙胞胎。寶猴旁若無人問道:“你們兩人的師父呢?還有沒有其他人同修此門徑?”左家兄弟掙扎道:“我們沒有師父,是無意間得來的傳承?!睂毢锱读艘宦暎骸半y怪你們修得不對!”趁著空隙,左家兄弟二人奮起最后一絲余力,同時向中間的寶猴揮掌,拍向其面門。寶猴不躲不避,任由其拍碎自己臉上的猴子面具。面具碎裂幾塊從空中墜落在胡同里,顯露出面具下的奇異臉譜。這臉譜,左臉金底火紋,右臉銀灰蛛網(wǎng)紋,中線以人血勾描,將一張臉一分為二,其雙鬢各繪三只倒懸耳廓。左家兄弟愕然:“六耳獼猴?”寶猴哈哈大笑:“爾等連本命臉譜都修不出來,莫要出來獻(xiàn)丑了!”說罷,他徒手捏斷兩人脖頸拋向空中,而后雙手凌空在兩人臉上隨手一抹,轉(zhuǎn)身躍向遠(yuǎn)處黑夜。待左家兄弟二人尸體落兩撥羽林軍當(dāng)中,所有羽林軍下意識后退一步,只見這兩人的臉皮被人揭去,余下血淋淋的肌肉裸露在外,森然可怖。李玄低聲道:“這才是門徑之爭,有死無生。”“嘔!”對面的羽林軍彎腰嘔吐起來。遠(yuǎn)處傳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陳跡低喝一聲:“不要戀戰(zhàn),趁機沖出去,福瑞祥的把棍要來了。”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