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亥時。醫(yī)館中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唯有正堂還亮著一束光。油渣燈的火苗在柜臺上搖曳著,只照出了一小片光亮。陳跡挽著袖子站在紅木柜臺后面,頭發(fā)用一根木發(fā)簪束攏在頭頂,全神貫注的將一根根木炭磨至粉碎,再混合他曾經(jīng)買來的那壇高度數(shù)燒刀子酒,鋪在柜臺上。他將油渣燈推得遠(yuǎn)了些,靜靜等待酒精、氫化物、氧化物揮發(fā)殆盡。等待揮發(fā)時,他一邊輕輕的扇扇子邊抬頭看向房梁。房梁上正有一只小小的蜘蛛在慢慢結(jié)網(wǎng),一只蛾蚋撞在網(wǎng)上奮力掙扎,蜘蛛往蛾蚋爬去,卻沒注意自己的蛛網(wǎng)邊上,正等著一只壁虎。此時,他背后傳來聲音“屋子里怎么這么大一股子酒精味,你喝酒了?”陳跡起身回頭,看向突然出現(xiàn)的姚老笑著說道“師父您還沒睡呢?頭,姚老頭面無表情“我徒弟要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我能睡得著?“您算卦算到了?姚老頭譏笑“你又是給大家做飯,又是一副傷感的樣子,我不算卦都能猜到?!拔也粌H會算卦,還會用腦子?!薄芭丁币项^站在他對面,漫不經(jīng)心的打量著柜臺上的炭粉“說說吧,打算去哪里?”陳跡搖頭“我不走,這次您可猜錯了。姚老頭怔了一下,他從袖中掏出六枚銅錢擲于柜臺上,一邊解卦一邊說道“咦還真是沒有走你怎么不走了?”陳跡笑道“天造草昧,動乎險中,向死而生,這不是您給我算得卦象嗎,我這人不適合逃跑。“適合送死?南邊寧朝的密謀司十二生肖在監(jiān)視你,北邊景朝的軍情司司曹想殺你,你不走留這里做什么?”陳跡沒有接話,他只是又抬頭看了看房梁上的蜘蛛與壁虎,想看看壁虎將蜘蛛吃掉沒有姚老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這一次,你是那只蜘蛛,還是那只壁虎?亦或你是那只已經(jīng)落入蜘蛛網(wǎng)中的蛾蚋?陳跡不答,只是趁將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炭粉聚攏起來,拿起銅秤來稱量重量。他取出先前已經(jīng)提純制備好的硫磺與士硝,還有白糖,均勻混合在一起倒入竹筒之中,再混入少量鐵片。這時,烏云從窗戶縫里鉆了進(jìn)來,它在這凝重的氣氛里,先看看姚老頭,又看看陳跡,喵了一聲“和你猜得一樣,金豬已經(jīng)從匠作監(jiān)查到端倪。陳跡沒有抬頭,他謹(jǐn)慎的將竹筒密封好,留下一根薄紙與火藥搓成的藥捻子。直到這一刻,陳跡這才將竹筒放在柜臺上,抬頭笑著回答道“師父,我不是蛾蚋,也不是蜘蛛,更不是壁虎。他看向柜臺邊緣的油渣燈“我是那團(tuán)火,一團(tuán)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火?!瓣愛E取來一塊布,將三支竹筒包在其中,綁在背上。他對烏云招了招手,轉(zhuǎn)身便要出門去。姚老頭注視他許久“你體內(nèi)還有多少冰流?夠吸納幾支人參?”陳跡想了想說道“六支。姚老頭走到藥柜旁拉開抽屜“將冰流都轉(zhuǎn)化了再去?!标愛E眼睛一亮,原來師父早上進(jìn)貨十支人參,是要留給自己“謝謝師父。“一支人參三十兩銀子,或三枚金瓜子?!标愛E表情一滯“我還以為您要送我。姚老頭冷笑“送你?我日子不過了?“行吧,我只換五支?!标愛E從袖子里數(shù)出十二枚金瓜子放在柜臺上,又從學(xué)徒寢房取出三十兩銀子……此時,他辛辛苦苦攢下的家底,就只剩下六十三兩白銀。“師父,我走了,”陳跡拿起五支人參將它們轉(zhuǎn)化為透明的水晶珠子,一枚枚的喂給烏云。他背著包袱走入后院,翻上屋頂,融入夜色里。杏樹旁,姚老頭望著他離去的方向,隨手?jǐn)S下六枚銅錢“大兇?!睘貘f嘎了一聲。姚老頭不耐煩道“自己選的路,自己走你要想去,就去看一眼,我也不攔著。””夜晚政和街上,正有一架炭車由兩頭牛拉著,緩緩?fù)鶘|市去。馬上入冬,柴炭成了必須品,例如京城一年發(fā)放給京官的柴炭便有七十二萬根之名皇宮內(nèi)用紅籮炭,官貴推崇西山銀絲炭,富庶人家燒桐木炭,普通人家則用黑炭,若沒有木炭,冬天格外難熬。這是炭商生意最好的時候,炭從山林里燒制好,由漕運(yùn)送來洛城東市,再由東市發(fā)賣至各家各戶,每日車來車往絡(luò)繹不絕。炭車與尋常的牛車不同,它四面封口上方卻是敞開的。炭販子架著牛車,一路上哼著小曲,約毫沒有注意路邊陰影里有人肩上蹲著一只貓,正等待他緩緩路過。當(dāng)炭車經(jīng)過陰影時,陳跡快走兩步,輕巧翻入車斗里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炭販子察覺到車身輕微晃動,疑惑的回頭看地上的石板路,以為自己是壓到了小石子。他見車輪并無異常,繼續(xù)哼著小曲“站階頭一更多,姻緣天湊。叫一聲有客來,點(diǎn)燈來上樓,夜深東道須將就陳跡聽出這是紅衣巷里流傳出來的小艷曲……這些販子白天賺錢夜里青樓花,要么賭,要么嫖,總歸剩不下。他笑了笑,攬著烏云窩在臟臟的炭車?yán)锖仙涎劬?,任由炭車將自己帶往東市紅衣巷。距離東市越近,陳跡心中越發(fā)寧靜,他再次摸了摸袖中的短刀,緩緩閉上眼睛。回到夢境中的那個戰(zhàn)場,“奉槐兄,剛剛你刀隨身轉(zhuǎn)的招式叫什么?”“行轅?!薄胺罨毙?,剛剛你以刀刃貼著我的刀刃逆勢而上,逼迫我棄刀的招式叫什么?星火。奉槐兄,剛剛你砍擊我刀背的招式是什么,這一招震得我手腕很疼,但好像沒有什么用。奉槐靦腆笑道“那一招叫錯金,本該一刀斷掉您的刀呢,是因?yàn)槟牡短昧怂钥巢粩?。”樸刀士奉槐的每一次行刀軌跡、每一次進(jìn)退步伐,都仿佛藝術(shù)般精致,無可挑剔。對方就像是一柄重錘,狠狠砸在自己這塊鋼壞上,鍛打成型。陳跡用一次又一次死亡,換來一個又一個技巧。陳跡還沒用刀與外人廝殺過,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的技藝夠不夠格,他只能不停的練習(xí),好讓自己慢慢趨近奉槐的技藝,然后超越。一開始,陳跡一個時辰就會死亡二三十次,到現(xiàn)在,他大概一個時辰里只死三四次。一開始,他滿身都是破綻,到現(xiàn)在,雙方見招拆招,往往百招之內(nèi)雙方誰也找不到彼此的破綻。那些刀術(shù),仿佛上萬年前就已經(jīng)刻在他骨頭上,刻成繁復(fù)又精妙的圖騰,正在被漸漸喚醒。陳跡重新站直了身子“再來。”巨石上,盤坐著的軒轅依然一身黑色王袍,只是金線繡著的星象卻變了,只剩紫微星垣。軒轅開口問道“你好像很趕時間?陳跡說道“確實(shí)很趕時間。軒轅納悶道“外面有人想殺你?陳跡平靜回應(yīng)道“不,是我有想殺的人。軒轅朗聲大笑起來“難怪今天進(jìn)境比昨天快,這時候的你,才適合練刀!刀乃百兵之膽,沒有想殺人的心,練不好刀!但我建議你還是先停下來,休息片刻再繼續(xù)學(xué)習(xí),疲憊的狀態(tài)只會讓你心浮氣躁,并沒有之什么幫助。陳跡若有所思,干脆果斷的盤坐在地上;“奉槐兄,你也坐下歇會兒吧?!狈罨笔盏蹲?,身姿端正得像是一位學(xué)徒。三人在青山之上席地而坐,云流在身邊翻涌流淌,如在仙境,被仙人撫頂授長生陳跡感慨道“奉槐兄,你的刀術(shù)真好?!狈罨鄙砼p甲,二十歲上下的樣子,俊秀且有些青澀,光看樣子絕對想不到這是一位用刀的高手。他聽到陳跡夸自己,笑得更加靦腆了“都是您當(dāng)年教得好,當(dāng)年我們跟著您練刀的時候,也吃了不少苦頭的。陳跡愕然……我教的?那我怎么感覺,你砍我砍得這么興奮?”奉槐遲疑片刻“這換誰能不興奮?陳跡平靜道“有道理不練刀的”時候?qū)ξ铱蜌庖稽c(diǎn)。奉槐趕忙應(yīng)道“明白!陳跡忽然問道“軒轅,如果今晚我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通過我的身體再臨世間?”軒轅凝視著陳跡“可以。”“那如果你真的再臨世間,能幫我殺個人嗎?軒轅冷笑道“自己殺?!靶邪??!标愛E轉(zhuǎn)頭看向巨石上俯瞰著他的軒轅“那個我想商量一下,今晚鯨"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不行,”軒轅搖搖頭?!翱晌医裢硪?dú)€人,沒有鯨",其他的刀并不是很趁手?!避庌@冷笑道“敵人會跟你商量嗎,你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商量嗎?我說過,聰明是好事,可這世上總有你繞不過的大》山。想拿走鯨",就得先贏了奉槐。“明白了。這時,陳跡聽到耳邊烏云低低的喵了一聲,他拄刀起身看向軒轅“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一切順利,明天見。軒轅沉默片刻“明天見?!标愛E在車斗里睜開眼睛,炭車已經(jīng)緩緩?fù)T诩t衣巷外,車夫則哼著小艷曲,樂呵呵朝紅衣巷里走去。他和烏云從車斗里悄悄探出腦袋,卻愕然看見一架熟悉的馬車在旁邊停了下來。下一刻,世子的聲音傳出“從醫(yī)館借路多好,人家陳跡把梯子都架好了現(xiàn)在好了,從后花園翻出來給我袍子都掛爛了!白鯉郡主的聲音緊隨其后“我就是不想從醫(yī)館走不行嗎!”“行行行”陳跡見兩人跳下馬車,往紅衣巷里走去,有心想攔住兩人告訴他們今晚這里危險,可他該怎么解釋自己為何在這里呢?眼看著世子和白鯉郡主消失在紅衣巷里,陳跡遲疑片刻,伸手從車斗里抹了炭粉擦在臉上“走,烏云,一起爬上房頂。本章完。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