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露出一個善解人意的笑:“要寄回家吧?”
“家?”她抿嘴笑,“不,這里就是我的家!”
清驪縣那個窮鄉(xiāng)僻壤地,那孩子多得養(yǎng)不過來的父母,她才不認(rèn),她好不容易逃出來,滬州才是她的家。
但又不甘秘密甜漚在心里,她神秘兮兮地對店家說:“我送給我對象的,所以要很漂亮,爺叔,你幫幫我。”
沒幾個男人能忍心拒絕一個呵氣如蘭的少女的嬌嗔。
相片出來果然很美,店家仔細(xì)著了色,裙紅艷如玫瑰,長發(fā)烏云擾擾,嘴唇一點嫣紅,定格成永遠(yuǎn)的二十歲。
她捧了相片,欣喜不已,連連道謝,結(jié)了錢就往校園去了。
她要把這照片,連同自己最嬌嫩的青春年華,都送給那個醫(yī)學(xué)院的周教授。留美回來的年輕翹楚,誰不愛?人人眼里都是傾慕,而他唯獨只喜歡她。
她的紅裙便是周先生給買的,他帶她去舞廳約會,給她講美國的逸事,見她朱唇吃驚地張大,他笑起來,珍珍,以后我去美利堅開實驗室,你來不來?
他問的成竹在胸,因他知道她肯定是愿意的。
那時候新式青年都慕求一個琴瑟和鳴,自由戀愛,他與她正是如此。她自然是知道他家里還有一個妻子的,但那不關(guān)乎愛情,不過是舊社會時的父母之命,媒妁之。她不把那還裹三寸金蓮的原配放在眼里,正如周先生也從來看不上這舊社會的縮影一樣。
她心里頭知道,他們肯定離!
少女懷揣著那照片去了校園內(nèi)的一座湖心小島,這地方荒草叢生不曾打理,生著大片蘆葦,是她與周先生時常約會的地方。
照片在那一晚送出了,因周先生老母身體抱恙,得北上回鄉(xiāng)一趟,臨別依依不舍,月下花前,互訴衷腸。
但他最終還是要走的。
她很有心思地留一最美的相片給他,相片里的姑娘琦年玉貌,又與他是靈魂伴侶,時時刻刻都在勾他回來,她篤定他速去速回。
段璀珍失算了。
周先生走后不到半月,內(nèi)戰(zhàn)二次爆發(fā),陣線轉(zhuǎn)移,國軍北上,這片久經(jīng)戰(zhàn)亂的土地還未流完鮮血流干眼淚,攘外之后內(nèi)也要安,這一回是骨肉相殘,痛了百年的傷口還在撕裂。人如草芥,命如浮萍,從南到北,仍不得安。
這一片土地在經(jīng)歷著撕扯和分離。
人又如何能幸免?
周先生修書,說暫回不來了。
段璀珍說,那我等吧。
一等三年。
周先生的書信從一月數(shù)封,到數(shù)月一封,后來很久沒有音訊,她急得吃不下飯喝不下水,無心治學(xué),文書荒廢。
后終于等來了一封短訊,字跡仍是俊秀的字跡,寫的話卻叫她認(rèn)不出故人。
母親仙去,家中商榷多日,因兄嫂身份,恐難有安,友人再三勸說,將隨機舉家遷至檀香山。妻已有一子,不敢委屈珍珍,萬般難,唯剩勿念。
妻已有一子?
妻已有一子?
是何時有的?為何從不說?
她初時不甘心到極點,接連修書去懇求,為了那一腔癡愛,連尊嚴(yán)都不要了,說哪怕做小也好,思之如狂,思之如狂,若她識他時,他還未成家該多好?或許不至絕情如此!她日日回那約會處,長守不離,盼著奇跡出現(xiàn),天見可憐,然而終究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信是寄了,久無回應(yīng)。
待有信差來訪時,遞給她的是一摞死信——地址已無人住了,舉家搬至大洋彼岸,檀香山。這倒是沒騙她。
段璀珍青春蹉跎,都用在了等待上。
可等來的最終只是這一些嘲諷她似的退信而已。
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了,從此不再有人嘆國破山河在,路上都是換上了綠軍裝的同學(xué)在歡呼,她失魂似的走在人群里,穿著一襲格格不入的紅裙,走著走著,從大哭,到大笑。
哭夠了,笑夠了,大病一場,如死一次。
滬大說她荒廢學(xué)業(yè),勸其退學(xué)。
她病愈了,換上一身時下最受學(xué)生們喜愛的綠軍裝,一時間好像大家都變成了同樣的軍綠色,分不出你我。
她眼睛里沒有光,很冷靜。
她說:“同志,能再給我兩個月的留校觀察時間嗎?我以前不懂事,現(xiàn)在我知道錯了。我什么都沒有了,我只有這份學(xué)業(yè)了。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主任推了推玳瑁厚鏡框,打量她:“你其實還是適合國外,要不還是找機會出去看看吧,我校不太適合你?!?
“我不要去國外?!彼纳袂橐幌伦幼兊脴O冷,好像國外就等于一個地方——檀香山。
“我就留在這里。我會改的,你們可以改造我。我愿意被改造?!?
她的眼神里閃著一種幽深的,恐怖的光。
“我留在這里,不會浪費剩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們相信我,總有一天,我會比外面那些實驗室做的更好?!?
主任看著她,莫名地,起一身雞皮疙瘩……
段璀珍坐在實驗室里,想著那些如同前世般的歲月。
她冷淡地想,自己的人生是從那一天起,才算是徹底地走上正軌了,不是嗎?
男人,女人……任何的東西,都是可以被利用的。她從此醉心科研,挽留生命與青春,為了得到更好的機會,她什么都可以付出去,她想要走的更高,謀求跳板,于是結(jié)了婚,生下了丈夫不愛的女兒,她便把女孩安排到清驪縣老家去,省著礙那富商的眼。
后來丈夫死了,皆大歡喜,段璀珍有了徹底的自由和財富,便在這非人的道路上越走越遠(yuǎn)。
時至今日,她覺得自己
已經(jīng)完成了進(jìn)化,人性這種拖泥帶水的東西,對她而早已就像白蛇身上的蛻,那是曾經(jīng)擁有過,如今看來卻覺得分外荒謬且毫無用途的東西。
她追求的是第三次工業(yè)革命的領(lǐng)頭位置,是元宇宙世界的控制者,是掌握著對無數(shù)性命生殺奪予權(quán)力的造物主。
為此她需要更長的壽命,更年輕的血肉。
她已經(jīng)走了七十年,還能再繼續(xù)走下去。
那些不肯乖乖陪伴自己往前的人,都會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她那愚蠢的女兒是這樣,蔣麗萍是這樣……連段聞也一樣。
人這一生,情最難破,她為了不讓段聞走上他母親的老路,在事情尚未萌發(fā)時就讓他那個同學(xué)慘死,不然他以為李蕓房里的鋒利物是哪兒來的?一切當(dāng)真有那么湊巧?
李蕓死后,她知段聞疑她,但那已沒什么用了,想復(fù)活李蕓,便要保護好曼德拉,只有這島上不受倫理道德約束的高科技,才能隧了他的心愿……
一個人只要有需求,就會有軟肋,他們把希望寄托在這座島上,無論對她是敬是憎,就都必須要保護好她。
“太婆??!”耳麥嘶啦一響,里面忽然傳來了安東尼的呼叫。
段璀珍睜開眼睛,從萬般思緒中回神:“怎么?”
“他醒了……賀予醒了?。 卑矕|尼的聲音里全是壓抑不住的激動情緒,“那個血蠱的擴散裝置成功了!就在剛剛?。 ?
“您打開視頻,我剛把他帶到了操練室,我給您傳來了他在那里的測試記錄!”
段璀珍立刻把旁邊的顯示屏打開了,調(diào)到了操練室的頻道。
那里果然傳輸了一份清晰無比的錄像——
賀予確實已經(jīng)清醒,他臉色是帶著一絲森森陰氣的蒼白,他就這樣站在操練室內(nèi),左耳耳側(cè)戴著操控大腦的銀飾,緊緊貼在他的血肉之上。
而在他心口處,那個擴散血蠱影響力的菱形器械正發(fā)出熒熒光亮,賀予掃了一眼鏡頭,目光沒有任何焦點。
那是被完全洗腦后的狀態(tài)。
他問安東尼:“說。你要我做什么。”
安東尼的聲音從鏡頭后面略顯顫抖地傳出來:“你下個命令試試,對著……對著遠(yuǎn)處那些人?!?
鏡頭一抬,追向操練室盡頭處被保鏢控制著的十來個俘虜,從畫面上可以看出,他們離賀予非常遠(yuǎn),遠(yuǎn)大于狙擊槍的無瞄鏡射擊距離。
賀予漫不經(jīng)心地看過去,又問安東尼:“下什么命令。要他們的命?”
安東尼倒也知道俘虜來之不易,盡管他很渴望看到最刺激的畫面,但他還是說:“不用,你讓他們?nèi)肯鹿颉?,試一試!?
賀予就把視線轉(zhuǎn)到了那些俘虜身上。
他似乎覺得這實在是太簡單了,舉止間都是懶洋洋的。
在那令其他人緊張到無法呼吸的氣氛中,賀予只是微側(cè)過頭,嘴唇輕翕,似乎對那銀質(zhì)耳麥下了道命令,瞬間——
遠(yuǎn)處那十幾名戰(zhàn)士紛紛倒下,跪拜在地,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在瞬間將他們?nèi)客茐涸诹说孛?,額頭觸上冰冷的磚!
那動作整齊地就像排演了上千遍,賀予對他們每個人的操控都是同時的,竟沒有分秒相差,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逃脫……
錄像播放結(jié)束了。
安東尼的聲音激動地從耳麥里繼續(xù)傳出來:“太婆……你看到了嗎?操練室還是太小了,這些人太少了。但測試表上得出的數(shù)值顯示,經(jīng)過這個裝置的擴散后,他的血蠱可以一次控制住至少三百人!反應(yīng)時間只需要零點一秒!”
段璀珍盯著屏幕上定格的畫面,對安東尼道:“去聯(lián)系段聞,將血蠱送至前線?!?
她的眼神不是陰冷,不是殘酷,而是根本沒有任何的人性。
“讓破夢者們自相殘殺去吧?!?
“是!我這就安排!”
安東尼掛了線,眼神閃著狂亂興奮的光,而與之相對的,是這間操練室里,賀予冷而無波的杏眼。
曼德拉裝在他胸口的這個控制器,仍然在他進(jìn)行無間斷的鞏固洗腦。
他的眼睛變得像極了段璀珍的眼睛——那是一種,明明記得一切,卻也看淡了一切的眼眸。
除了曼德拉的信仰,什么都變得不再重要。
“太婆讓你和我到前線去?!卑矕|尼說著,飛快地啟動了專門配合賀予的保護裝置,那也是一臺新發(fā)明的特殊設(shè)備,一種跟隨式輕型防彈掩體,帶有火炮功能。這個在視聽混淆之下,于正常人眼里看來會被夸張成類似于重型機甲的東西,非常恐怖有震懾力。
安東尼道:“走吧?!?
賀予沒有動,而是依舊看著窗外。
安東尼:“怎么了?”
“我記得我還有一個約會沒有赴?!?
此話一出,安東尼頓時警惕起來,戒備地看著他。
賀予安靜地佇立了一會兒,屬于他本身的那種心念在他身上掠起輕微的漣漪,但又隨著干擾裝置的強勢洗腦,而被悄無聲息地按捺了下去。
“沒關(guān)系了?!弊詈笏局绷松碜樱艘幌滦淇?,朝安東尼走了過去,“好像,現(xiàn)在看起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安東尼松了一口氣,慢慢地把氣吐出來:“……是啊。”
賀予推門而出,光影隨著大門開合而在他臉上切割出斑駁光影,照進(jìn)他無波無瀾的眼睛里:“走吧?!?
與此同時,地下囚室的克隆人盧玉珠瞪大了眼睛。
哪怕她是感情被做過鈍化的人,依然被謝清呈剛才對她說的話給震懾住了。
“你……你確定嗎?”
“你不信的話,可以讓段聞親自驗一驗。相信初皇的存在,他應(yīng)該是寧愿弄錯,也不會愿意放過的,不是嗎。”
盧玉珠克隆人:“……”
謝清呈抬起幾乎沒有什么血色的臉龐:“讓段聞來見我,我會給他他想要的?!?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