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了根煙出來,想點上,看到了黎姨,又把打火機放下了。
“……”
“哥,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啊……”
“小謝,當初秦教授的事,中間是有什么誤會吧?你……你從前回來提到他幾次過,都是很尊敬的,你說那些話……那肯定……那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崩枰滩林鴾I,“你能不能想辦法,去解釋解釋??。窟@樣有一些人就不會再追著你,難為你了……”
謝清呈:“……”
“小謝,你說話啊。”
屋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長夜。
屋內(nèi)最親近的幾個人就在身邊。
謝清呈微微顫抖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鋼制打火機,點亮了,光又熄滅,點亮了,但光又熄滅……
最后他把火機扔到了一邊,閉上眼睛,嗓音沙啞疲憊,卻很堅定,很固執(zhí):“沒有。”
“……”
“沒有人冤枉我,是我說的,都是我的真心話?!?
“我確實看不慣秦慈巖做的那些荒唐事。我那時候心態(tài)變了,他和我關(guān)系也不太好。那就是我一時沖動說出來的,是我欠了考慮?!?
“……”
“可是哥——”
“我不是完美的,謝雪。你哥也只是個普通人,會怕,會擔心,你那時候才那么小,我親眼看著他被殺,我沒有辦法再在醫(yī)療系統(tǒng)堅持下去……我怕了,我離職了。事情就是這樣。”
幾許沉默。
謝雪的聲音像是無助的小貓:“……哥,你連和我們,你都不能說真話嗎?”
謝清呈出了很久的神,眼睛里仿佛閃過過往的幽靈,他最后閉上眼,低了頭,手合十,抵在眉心間,他輕聲地:“我說的,就是真相。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
這一夜的談話,最終還是以漫長的沉默作為了終結(jié)。
謝清呈是個很固執(zhí)的人,這一點,房間里的三個聆聽者都非常地清楚。
“這張卡里有三萬塊錢,黎姨,您拿著。鄰居家損壞的那些東西,我們不可能說不賠就不賠了。如果不是因為我這件事,他們也不會無故受這個連累?!敝x清呈說,“剩下的情況,我會想辦法處理,您安心在家里,別往外跑去。”筆趣庫
“小謝……”
謝清呈的眼睛和他母親是很像的,和周木英一模一樣的桃花眼,和周木英一模一樣的硬氣。
黎姨的心又抽了一下。
她是濟慈堂的棄嬰,年輕時當過滬州夜總會的坐臺小姐,伺候那些毛巾老客,別人都說她是個褲襠發(fā)臭的婊子,周木英在掃黃打非的任務中審了這個女人。
黎妙晴那時候誰都不服,叼了根問警察要來的煙,坐在審訊室內(nèi),一句話也不肯交代。
她說我就是個臭褲襠的婊子,怎么著,你們抓了我,我回頭還出去賣,要你們管!
周木英說,黎妙晴,你才十七歲。我不想把你送進去,那地方你進去了,出來之后你整個人生就都沾上墨了。
我知道你沒有父母,沒有家庭,這是我的名片,這是我們辦公室的電話,這個,是我家里的電話,私人的。
你有什么事情你找我。我不僅僅是個警察,我也是個女人,是個媽媽。我不想看著一個都還沒成年的女孩子走這樣一條路。
你叫我木英吧,不用叫我周警官。
我可以幫你的,你不用怕。
當時,就是那樣一雙桃花眼,在審訊室望過來,望向她。
黎妙晴覺得的身子像是地震了,震源是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她后來就成了周木英三教九流的朋友中的一個。
這段關(guān)系維系的很穩(wěn)定,周木英對這個失足少女一直關(guān)照著,逢年過節(jié)都可憐她,讓她上自己家來吃飯,從沒有瞧不起她的意思。
周木英和謝平落魄時找不到合適的住處,黎妙晴就在自己住的陌雨巷給他們打聽了一個二手房交易,因此和他們成了鄰居。
之后二十多年風風雨雨,黎妙晴再也沒有接觸過那些骯臟不堪的皮肉營生,她做旗袍,當裁縫,給周木英縫了一件又一件華美的袍。
現(xiàn)在黎妙晴都已經(jīng)兩鬢斑了,周木英是泉下骨。
她給周姐姐做的最后一件旗袍,是周木英的壽衣,很漂亮的錦緞,她特意縫了長袖,好掩蓋住周木英的斷臂。
因為黎妙晴知道,周警官不僅僅是個警官,她還是個女人,是個母親,是個妻子。
她是愛美的。
她是最美的……有那樣一雙堅定的,明亮的眼睛。
現(xiàn)在這雙眼睛仿佛隔著歲月,望著早已面有皺痕的黎妙晴。
謝清呈:“這么多事兒都過來了,這一點對我而真不算什么東西。”
黎妙晴一聲嘆息,終究什么也不再多說了。
謝清呈安頓著女人和女孩兒歇下。
外面開始下雨。
夜更深了。
謝清呈披了件秋款外套,拿了兩把雨傘,一把遞給了陳慢。
“早些回去吧。”
“……哥,你今晚不住這兒嗎?”陳慢有些意外,他以為按照謝清呈的性格,今天是一定會陪著謝雪的。
但謝清呈實在是撐不住了。
他額頭像火燒一樣燙,身子綿軟無力,更別說某處那難以啟齒的痛和麻。
如果陳慢仔細一點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謝清呈今晚根本沒怎么坐下來過。
“不住了。學校有點事,要先回宿舍去?!?
“那我送你吧……”
謝清呈推開門,外面吹進來一陣秋雨的涼意。
“不用?!彼屏撕谏妓乇髠?,裹緊了秋款風衣,走進了黑沉沉的夜色里。
他沒有辦法再偽裝太久,他能感到自己的背后已經(jīng)被冷汗?jié)B透了,潮熱一陣又一陣地上涌,他的臉很燙,眼眩暈,一半的神識都好像被生生抽離了肉體。
陳慢:“那你……”
“走了。今天辛苦你。你也早點回家。”
走到巷子外,都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了,還有人冒著雨在外面苦等著,謝清呈都佩服他們的毅力。他在警戒線內(nèi)叫了輛的士,車來了,他收了傘就鉆進了出租里,把爆炸般的吵鬧和閃光燈都隔絕在外。
他一上車就撐不住了,疲憊地往后座上一靠,抬手闔眸:“……”
的哥:“大哥,去哪兒???”
“……”
“大哥?”
對方叫了第二聲,謝清呈才從燒熱的模糊中緩過神來。
他知道自己其實應該去醫(yī)院的。
但是他一點也不想去,去了該怎么和醫(yī)生說?
會所小房間里發(fā)生的事情,以他的自尊和狠勁,他寧愿打落牙齒和血吞,他寧愿帶進墳墓里。他怎么和醫(yī)生解釋發(fā)燒的原因?
他自己就是醫(yī)生。
回去吃點消炎藥就算了。
這樣想著,謝清呈把唇齒間的醫(yī)院,換作了:“滬醫(yī)科教工宿舍樓,麻煩了?!?
的士絕塵而去。
謝清呈沒有看到陳慢在喧鬧的人群間站著,站了很久,小警察眉頭擔憂地皺起,最后返身先回了陌雨巷內(nèi),過了一會兒又跟出來。
他更沒看到在馬路對面的24h便利店里,賀予正坐在玻璃櫥窗后面,喝著杯咖啡。
而后賀予把咖啡扔了,壓了壓帽檐,走出了便利店。.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