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云山披云。
已經(jīng)有相當數(shù)量的善男信女,早早走在了上山敬香的神道上邊,人在云中游,仿佛登仙。
古木蒼翠,魏檗在一處路邊的長條石凳,看到了享清福的陳平安,魏檗不出聲打攪這位大忙人的山林幽思,默默走過去落座,陳平安回過神,說道:“怎么來了?!?
魏檗埋怨道:“都到披云山了,怎么不多走幾步?!?
陳平安伸手撥開云霧,縷縷白云繚繞指尖,“老話總說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兩手空空到了魏神君的地盤,已經(jīng)很過意不去了?!?
魏檗翹著二郎腿,抖了抖雪白長袍,沒好氣道:“矯情?!?
陳平安調(diào)侃道:“聽說山上新建了幾座衙署,添了一大撥能官干吏。怎的,教婦初來?”
在凡夫俗子看來,一座宮觀祠廟里邊人頭攢動,香客們摩肩擦踵,就叫熱鬧了。若是修士粗通望氣之術,就能看見一些“真相”,如果煙霧升騰,如云翻涌,且氣清而不濁,在上空長久凝聚不散,才算一處道場真正的香火鼎盛。
如今想要進入披云山在內(nèi)五岳一瀆的山水神靈,多如過江之鯽。進了,就是躍過龍門。
退而求其次,便是那些儲君之山,例如西岳女子山君懷箓,她那鸞山的姻緣司,還有鐵符江水神府的繾綣局,都是極受女子青睞的。若能在這些“火熱”的衙署任職,好過某些冷灶司局當差百倍。
魏檗揉了揉眉心,頭疼不已,“該學落魄山的,人不多心不雜。每天公文堆積如山,一筆筆糊涂賬和繁多的人情官司,敲打這個,拔擢那個,不計其數(shù)的書信往來,只說各地投牒喊冤的市井凡俗和山水精怪,你猜每天有多少份?”
陳平安搖頭道:“猜不到?!?
陳平安笑道:“既然煩心,那就掛印而去,何必每日作蹙蹙如籠鳥之態(tài)?!?
魏檗也是常去落魄山的,唉了一聲,說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豈能隨隨便便撂挑子?!?
陳平安說道:“那你矯情個什么勁兒??纯次业谋疾▌诼?,再看看自己,你就偷著樂吧。”
也對,魏檗雙手抱住后腦勺,優(yōu)哉游哉問道:“國師大人就沒有給披云觀留下一兩幅墨寶?”
陳平安道:“道長沒提,我總不能上桿子讓道觀筆墨伺候吧?!?
魏檗打趣道:“現(xiàn)在大驪市井坊間已經(jīng)有些關于你的傳聞,要不要聽聽看?!?
陳平安饒有興致道:“怎么講?”
魏檗說道:“說你雖然出身陋巷,家境貧寒無力讀書,但是曾有一位擅長相術的云游術士路過,見家宅充盈黃紫氣,說將來必然顯貴異常,果不其然,小小年紀便倜儻負奇氣,慨然有長生之想。在學塾外邊聽幾句讀書聲就能領會儒家的圣賢大意,憑借燒瓷就能打熬筋骨,讓拳意上身,隨便看幾眼阮圣人的打鐵鑄劍,就靈感通神煉出了本命飛劍……”
陳平安啞然失笑,除了讀不起書確實不假,好像就沒一句真話了。
人之名聲總是如漆器,層層累積而成,加以金銀珠玉螺鈿點綴,最終只見剔紅不見木。
趁著距離大驪早朝還有一點空閑功夫,陳平安與魏檗大略說過了蠻荒之行的經(jīng)過。
魏檗下意識正襟危坐,聽得驚心動魄,旁聽者尚且如此,親歷者又該如何?
好像憋得慌,不由得深呼吸一口氣,魏檗試探性問道:“真要打擂臺?”
聽著像是一場過家家似的點兵點將,實則一旦真打起來,何其慘烈。
陳平安說道:“我也要等文廟那邊的確切消息。一般來說,蠻荒那邊就算白澤肯點頭,師幾個大修士愿意跟上,但是緋妃朱厭他們這撥新舊王座未必肯答應,畢竟沒半點好處,歸根結底,還是要看斐然這位蠻荒共主的意思?!?
魏檗問道:“莫非蕭愻是因為妖族身份才叛出劍氣長城?”
陳平安搖頭道:“跟這個沒關系,她就是單純的仇恨浩然。”
魏檗小心翼翼說道:“鄭……先生到底想要一個怎樣的結果?”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他想要出門俱是太平人,也可能是追求他心目中的世道,不好說?!?
既然連陳平安都吃不準鄭居中的真正心思,魏檗就不知道天底下還有誰敢說懂鄭了。
陳平安說道:“只要魏神君的金身足夠牢固,相信遲早有一天可以親眼看見那個答案?!?
人間這塊田地里到底是長出稻子還是稗草,是豐收是歉收,總要耐著性子等等看。
魏檗憂心忡忡,“見過了陸掌教,有什么打算?”
陳平安身體前傾,使勁揉了揉臉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多看幾步是意外之喜。”
可惜手邊沒酒,也沒旱煙桿。果然是修道好啊,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何等便利。
陳平安唏噓道:“師說他修道萬余載,心胸中才消得‘長生’二字?!?
魏檗笑道:“到底是位真性情的得道之士,想我們山下多少讀書人一輩子也消不去‘狀元’二字?!?
陳平安點點頭,如今國師府里邊,不就有個正在備考的林玉璞,別看這家伙嘴上說什么撈個進士就知足,不敢奢望一甲三名,就林守一那性格,當真不想在他爹那邊顯擺一回?
遙想當年,去往大隋山崖書院的游學路上,某種意義上,林守一才是首個登山的修行人。
山間道路的云霧中,遠處傳來馬蹄陣陣,魏檗挑了挑眼簾,斂去那枚金色耳環(huán),瞧見數(shù)位眉眼飛揚的錦衣少年,鞭名馬,他們不走披云山神道,揀選僻靜小路策馬游山。
先前山外的官道上,已經(jīng)嫁為人婦的女子見著了他們,難免要多瞧幾眼,不知誰家兒郎如此俊秀。姿容俏麗的妙齡少女,總歸不如婦人們膽大,低頭將臉藏在油紙傘中。
數(shù)騎驟然停馬,一位少年揚了揚手中馬鞭,指了指山路盡頭那邊,喂了一聲,“順著這條小路繼續(xù)前行,能不能尋見龍須河鐵符江的源頭。”
他們眼中所見,路邊石凳上邊,并排而坐著倆,一個容貌極為俊美的年輕人,皮囊好得都不像個人了。
也虧得是貴為一洲北岳的披云山,換成荒郊野嶺,恐怕都要誤認為是什么作祟的精怪之屬。
至于那個雙手籠袖的中年男子,氣態(tài)與相貌,倒是稀拉平常。估摸著是幫閑之流的跟班。
魏檗似笑非笑,不說話。
見對方不吭聲,只是一味裝聾作啞,那少年何曾如此被怠慢,皺眉道:“問你們話呢,聾了?”
魏檗抬了抬袖子,說道:“一邊玩去?!?
那少年臉色陰沉起來,身邊的同齡朋友已經(jīng)勃然怒道:“你曉不曉得在跟誰說話?!”
魏檗笑呵呵道:“還真不曉得,說說看,我洗耳恭聽。只要能夠嚇唬住我,一定為你們指路,幫忙帶路都可以。”
陳平安只是默然看著熱鬧。
大概一千年一萬年之后,類似的語,相同的論調(diào),還是會在人間各地層出不窮吧。
滿臉戾氣的少年正要報出好友的顯赫家世。為首少年面露不悅神色,揮了揮馬鞭,攔阻朋友口無遮攔,在山水神靈多如牛毛的披云山地界,尤其是就在一尊大岳神君的眼皮子底下,與外人扯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
他此次帶著幾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偷偷離家,屬于不聽家族勸誡的擅自行事,他要親自去供奉夜游神君那尊金身塑像的北岳主殿告狀,為蒙受不白之冤的父親鳴不平,定要城隍廟察過司撤回那份論斷,改由注善司彌補一番。
只因為他爹在前幾日做夢,寤寐中忽有一位威嚴赫赫的金甲神人,領著數(shù)位黃巾力士,氣勢洶洶登堂入室,自稱來自處州城隍察過司,收到百姓投牒喊冤,經(jīng)過勘磨司監(jiān)察核對,確鑿無誤,故而來此,讓其受罰。不等他父親辯駁,一位黃巾力士便將其從床榻拖下,拽其發(fā)髻,一腳踩踏在背脊上,惡狠狠將他身上的數(shù)根骨頭抽出,按例折損了他“一兩二錢”的功名利祿。這還不止,那位神將帶著麾下力士,轉(zhuǎn)去了家族祠堂興師問罪……至于具體是何責罰,如何追究他家列祖列宗的,當時父親后怕不已,身體抖如篩子,大夏天打著寒顫,卻是死活不肯與他們多說半句了。
魏檗微笑道:“勸你們別去披云山正殿自討沒趣了?!?
魏檗怎么說都是一岳神君,不必少年們自報名號、家門,就能夠通過本命神通,輕松知曉他們祖宗十八代的陰德牒籍、功過是非。例如為首少年名為馮玉廬,處州城隍廟的功業(yè)司還專門為他寫過幾句銀字批注,此生大致運程,一輩子宦游輾轉(zhuǎn)何地在內(nèi)諸多密事,歷歷分明。
至于那個叫柳傳青的富家子弟,祖輩靠當訟棍發(fā)的家,兔崽子年紀不大,是個吃喝嫖賭坑蒙拐騙樣樣精通的貨色,唯獨不做個人。
馮玉廬神色驚疑不定,這廝能掐會算?
魏檗伸手指了指頭頂,微笑道:“頭頂三尺有神明,功過增減,福祿乘除,自有察計?!?
馮玉廬已經(jīng)有了幾分心怯。只因為無意間想起前些年爺爺跟父親的一場爭執(zhí),爺爺也曾說過類似的話語,類似人在做天在看,少賺點昧良心的錢,否則遲早會遭報應的……約莫是實在氣急了,最后爺爺一邊劇烈咳嗽,拿拐杖使勁戳著祠堂的青石板,說了句“報應到你頭上,我無所謂,但是你不要害了我孫子,玉廬是讀書種子,將來是要憑真本事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的!”
問題在于父親執(zhí)掌家業(yè)生意這么多年,在同行間有口皆碑,尤其坊間風評一直不錯,只說在家鄉(xiāng)處州地界,肉眼可見的善事做了許多,少年每次鮮衣怒馬在外游歷,總能聽見對自家的褒獎。
魏檗指了指他身邊三個同齡人,“以后離他們幾個遠點,不要被拖下水了,當那家族的拆梁人。如果聽得這句勸,就當你這趟沒白來?!?
馮玉廬猶猶豫豫沒說什么,柳傳青幾個卻已經(jīng)臉色陰沉,這不是斷人財路的勾當是什么?
處州馮家富甲一方,可是個天大的聚寶盆,故而他們通過諸多“巧合”結識了馮玉廬,這幾年處處奉承,事事投其所好。
外界都說馮家的家底之厚,僅次于那個云遮霧繞、從不輕易拋頭露面的傳奇人物,相傳某幾縷香火可以“通天”的董半城。
馮玉廬是馮家的嫡長孫,自幼喜好閱讀任俠意氣的游俠列傳,尤其癡迷某部山水游記。
這些幫閑便暗中雇傭了些地痞流氓,恰好被他們撞見調(diào)戲良家的惡行,好讓馮玉廬做那英雄救美的義舉。
陳平安看了眼馮姓少年的容貌,確有幾分相似。原來當年陳平安當學徒時,隔壁龍窯有一位精明厲害卻不失厚道的壯年窯工,好像就姓馮,燒瓷手藝好,工錢也拿的多,平時自己過日子極為節(jié)儉,遇到同行需要救急,卻是出手闊綽,毫不吝嗇,借出錢財,也從不與人討債。劉羨陽就曾說過這種人定能發(fā)跡,否則就沒天理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他爺爺那邊出了問題?”
魏檗心聲答道:“若不是他爺爺在,他家早垮了。是這少年的爹,明面行善暗中虧德,十分熟稔沽名釣譽的手段,掙錢太兇了?!?
陳平安點點頭,看了眼少年,說道:“力行善事,不必燒香拜佛,多積陰德,勝過磕頭求神?!?
馮玉廬欲又止,本想說自己家族門風忠厚,豈能如此受辱于城隍廟,被察過司濫用刑罰。況且家族里邊,父親身邊的人物,私底下總說是同行的幾個大商巨賈,嫉妒眼紅他們家業(yè),既然靠真本事贏不過持身正派的馮家,便得了某些幕后高人的指點,轉(zhuǎn)去暗處鉆空子,想要通過城隍廟某些胥吏在陰律一途給馮家下絆子。少年聽了,只覺有理,熱血上頭,最終按耐不住,便來了披云山,既然城隍廟行事不公,定然官官相護,不如直接來北岳,與那尊威嚴赫-->>赫的神君討要公道。
再者,在那部被少年翻爛了的老舊游記上邊,魏神君很早便已經(jīng)與少俠陳憑案,是一見投緣的莫逆之交,這般功德配位的大岳神靈,必定秉公行事。
馮玉廬好像下定決心,輕聲自自語一番,也像是給自己鼓氣壯膽,“書上說了舉頭三尺決有神明,趨吉避兇斷然在我。如今家族有難,父輩蒙冤,我不能畏縮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