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兵力，素來雄厚。

哪怕到了這種時候，曹軍依然還有軍隊能投入戰(zhàn)場。而荊州軍和交州軍兩方面，大概沒有什么余力了。

荊州軍的力量用來控制襄陽城和周邊巨大區(qū)域，要收攬數(shù)以萬計的降兵，還要在洪水過后的一片狼藉中維持向前線的糧秣物資供給；而交州軍，則大部久戰(zhàn)疲憊，隨時可以倒下大睡，他們在雞鳴山的后隊人馬，也來不及抵達戰(zhàn)場了。

但馬岱聽說曹彰和曹休將至，并沒有生出什么緊張感來。

反倒是從騎們立即暴跳，互相都道：“快去找！快去找！抓緊時間，莫要走了曹操！”

數(shù)十騎揚鞭催馬四散，有往高處探看的，有往回去準(zhǔn)備找個曹軍軍官拷問的。

馬岱倒沒有參與。

如果按照剛才那曹軍扈從說出的片只語，曹操奔逃至此，身邊可用之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這時候需要的已不是指揮作戰(zhàn)，而是搶在曹軍大隊經(jīng)過之前搜山檢海，找到曹操的下落。

這方面的才能，馬岱不覺得自己比同伴們出色。畢竟那些從騎里，有好幾位是能赤手空拳生活在深山里的羌胡獵手，眼光和嗅覺，都很厲害的。

待到從騎們四散，馬岱稍稍撥馬回頭，停在浮橋上。這時在淯水東面，陸陸續(xù)續(xù)有后繼的涼州騎士趕到，馬岱讓他們放鳴鏑，催促后繼同伴來此，確保完整控制住浮橋，再收集松明火把，預(yù)備天黑以后的軍事行動。

這浮橋是用許多舟船并排，再鋪設(shè)木板，釘上大鐵釘而成，臨時趕制，建造得很粗糙。木板有些凹凸，連接也不牢固。瀴水起伏，浮橋也隨之動搖，有時候還幾乎側(cè)翻。

馬岱這會兒騎乘的馬匹，是他在追擊戰(zhàn)中奪來的北地馬，體型比涼州馬矮小些，但很健壯。這匹馬大概很少靠近水域，又不熟悉騎士，所以每次浮橋搖晃，就四蹄蹬踏，緊張地想要離開。

馬岱把兩腿緊夾馬腹，隨馬背顛簸而上下起伏，同時一遍遍地撫摸著馬鬃，還隨著手上的動作，慢慢地發(fā)出低沉而有節(jié)奏的吐息聲。

只要是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馬，都特別偏愛有規(guī)律的聲響，無論是整齊的腳步聲，還是鼓掌發(fā)出節(jié)拍聲，都能迅速讓它們變得放松下來。這匹馬也是一樣，它歪著頭，聽著馬岱的呼吸，瞬間就不在乎四蹄下的起伏抖動了。

天色開始昏暗。

有從騎搜羅了好幾枝火把，匆匆跑上浮橋問道：“將軍可要一支？”

“不必，你去找堤岸上的胡盧等人，把火把給他們……天快黑了，你陪他們一起找！趕緊！”馬岱揮了揮手。

“好，好?！睆尿T急不可耐地策馬過去了。

馬岱說的胡盧，乃是跟隨他多年的一個胡人牧奴。這等卑賤之人最初名字叫什么，馬岱懶得去記，只知道是盧水胡出身。不過，前年胡盧已經(jīng)在交州娶妻生子安了家，置辦了一個莊園，故而起了漢名叫作胡盧。

這時候淯水西面的堤壩豁口處、東面的瀴水河灘，都開始有曹軍潰兵的身影出現(xiàn)。

他們看到馬岱領(lǐng)著精騎立于橋頭，都不敢靠近?？伤麄兒竺骊戧懤m(xù)續(xù)有人來，東面的人以為西岸安全，而東岸的人以為西岸安全，互相推搡著往前面涌。

結(jié)果前面的人連聲罵著，被一直推到淯水河畔，但他們硬是不敢靠近浮橋，寧愿站在齊腰的水里，茫然四顧。哪怕馬岱的部下騎士縱馬踏著水花，在他們中間往來探看面容、衣著，他們也沒有反應(yīng)。

倒是些人約莫是戰(zhàn)敗了暴躁，忽然間就彼此互相毆打，甚至拔出刀劍來揮砍，毫不顧忌身邊人都是原先的同袍。

潰兵越來越多了。曹休和曹彰所部也很快就會趕到，這淯水兩岸，恐怕立即會亂成一團。

馬岱恨恨地點了身邊兩名從騎：“你們也帶人去搜！”

“將軍，這樣的話，守橋的人手不足?！?

“你看看這些潰兵的模樣，是敢生事的嗎？東西兩岸都被我們打崩了，他們奪橋又有什么用？”馬岱罵道：“大局已定了，就算曹彰、曹休來此，還能做什么？快去搜！我要的是曹操，不是這座破橋！”

眼看目標(biāo)已近，卻無頭緒擒捉，馬岱有些壓不住的暴躁。

這時候的他，完全沒把曹休和曹彰之兵放在眼里。

馬岱是起自卒伍的沙場老手，他最清楚將士們的心態(tài)。將士們有眼有耳，自己能看能聽；他們來到這樣的戰(zhàn)場上，看到己軍被驅(qū)如犬羊的表現(xiàn)，絕不會還有半點斗志。

曹彰和曹休所部來了，也就僅僅是來了而已。

曹休從鹿門山出發(fā)，大概盼著能有全身而退的機會，而曹彰則試圖在茫茫亂軍中，找他不知跑到哪里去的父親吧。

這還真有趣。

馬岱從來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聽說曹軍重兵將至，卻能如此滿不在乎。

早在將近二十年前，曹軍便有數(shù)十萬的兵力雄踞中原。若不談兵力，論及裝備、訓(xùn)練、戰(zhàn)斗經(jīng)驗、將領(lǐng)的才能、龐大的后勤支撐能力，也樣樣都凌駕于天下群雄之上。

與曹軍全方位的碾壓優(yōu)勢相比，江東人惟有拿自家軍船憑江自守，而玄德公所做的，大概只能竭力吹噓關(guān)張二將的熊虎之勇。至于兄長馬超，嘴上不說，其實還是極其忌憚的。

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曹軍的優(yōu)勢越來越小了？是三年前的關(guān)中之戰(zhàn)？或者更早些？

馬岱沒有參與那一次戰(zhàn)事，并沒什么直觀感受。年輕時候他跟著從兄馬超橫行關(guān)中，哪考慮過什么裝備、訓(xùn)練、后勤？這亂世里，千百萬人都活不下去了，只要高喊一聲，就能叫起無數(shù)絕望的羌胡人或者漢人，給他們一人一把刀搶，就能帶他們?nèi)P殺、搶掠，將他們驅(qū)使成為最兇惡的野獸。而廝殺十場之后還能活下來的，自然就成了軍官。

馬超的軍隊大體是這么來的，關(guān)中渠帥們的軍隊大體都是如此，沒有誰覺得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