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里沒有人接話,一時間靜得可怕。
周瑜一定是怒極了。
龐統(tǒng)看到他的手掌緊緊抓握著案幾的邊緣,直到五指的指腹毫無血色。他的心里大概像是憋著一座火山,一旦迸發(fā)出來,會燒死人。
可是想到程普所部就這么敗了,龐統(tǒng)的心里只覺陣陣發(fā)涼。
相對于對東吳的龐大實力來說,這場失敗本身并沒有什么可怕的。只要程德謀本人沒事,往江左深山中攻伐擄掠一番,很容易就能重新湊出數(shù)千的兵員。問題是,這場失敗證明了許多周郎此前不愿意想,不愿意承認的事。
證明了即使在玄德公帶領主力離開的情況下,荊州北部的吳軍并不能動搖公安城;證明了即使玄德公分兵駐守,周郎仍然無法在正面對峙中輕易占據(jù)上風;證明了玄德公根本不畏懼和東吳敵對,周郎想要用這種方式壓服荊南,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接下去該怎么辦?難道周郎尚有扭轉乾坤的奇策?
適才簡雍表現(xiàn)得很清楚了,雖說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但公安城方面,將之強行定義成了救助。孫劉聯(lián)盟的這張紙,孔明還穩(wěn)穩(wěn)地拿在手里呢。周郎,或者吳侯這邊,真的就要繼續(xù)下去,把這張紙扯碎,把孫劉兩家都拖入毫無勝算的大戰(zhàn)之中?
不對,周郎不至于如此。他適才說,孫劉聯(lián)盟確實尚在,是什么意思?
龐統(tǒng)盯著周瑜,卻遲遲沒能等到下文。
周瑜低聲說了那一句之后,就轉過身去,注視案幾后方的輿圖,再也不說話了。
龐統(tǒng)咬了咬牙。
“孫劉聯(lián)盟確實還在,而我們的力量,暫時還不足以改變這個現(xiàn)狀?!彼钌罡┦祝蛏鲜椎膬扇诵卸Y:“或許……我們都該認清這一點。都督,孫將軍,我愿出面前往作唐一行,重申盟好,結束這一次的對峙?!?
作唐那邊,在玄德公身邊的僚屬當中,可有不少龐統(tǒng)的老熟人在,所以此行恐怕會有點尷尬。但以玄德公的作風,應當不會刻意為難。如果能夠緩和兩家的矛盾,維持兩家在荊州共存的狀態(tài),那么,此前的小小沖突,大家都可以忘了吧?
龐統(tǒng)很清楚,即便在東吳內部,絕大多數(shù)人也希望如此。
這一次龐統(tǒng)作為南郡功曹,隨同周郎前往京口,但周郎大概是忙于軍務的關系,并未按照此前的約定,將他推薦給吳侯。龐統(tǒng)固然有些悻悻,卻也因此頗得余暇,與江東名士如陸績、顧劭、全琮等人往來交游。在那幾天的往來酬唱中,龐統(tǒng)清晰地看到了江左文武的心態(tài)。
不得不承認,龐統(tǒng)所看到的東西,叫人沮喪。
雖然江左士人們多少抱有建功立業(yè)的雄強心態(tài),可他們所圖謀的功業(yè),是有明顯上限的,這個上限,出自于江左政權本身。江左政權在初起時,不過圖謀為朝廷外藩,后來為了與逆賊袁術切割,才以匡扶漢室、誅除群穢為號召。但這一主旨,其實既缺乏正當性,也缺乏內在的凝聚力。
與許昌漢廷的對抗,能稱得上匡扶漢室嗎?與廣受擁戴、勠力興復漢室的劉備對抗,能稱得上匡扶漢室嗎?江東士人對這些問題,從來就沒法正面答復。龐統(tǒng)所接觸到的江左名士們,恐怕心里都很明白,他們的舞臺不在天下。他們所圖謀的也只是偏霸之業(yè),只是自身、及其家族的榮華富貴而已。
唯有周公瑾和魯子敬兩人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