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申時,由公安至樂鄉(xiāng)的官道上,一支隊伍自西向東緩緩行來。隊列中前后綿延長達里許,車馬冠蓋甚眾,聲威赫赫。
距離隊伍不遠處,就是原由劉郃管理的那座驛置。劉郃前往樂鄉(xiāng)縣城以后,留了幾名舊日同伴在此維持,另外還招募了幾個婦人幫手,主要為修筑道路的民伕提供飯食。驛置中數(shù)人眼看這架勢,知道若非高官,必是豪門大家出行,于是慌忙出營迎接。
一名寬袍老者在驛置的正門處勒馬,不待從人前來攙扶,就自行躍身下來,動作矯健利落,仿佛少年。驛置中人不敢仰視,直到一雙青色的歧頭絲履出現(xiàn)在面前,這才略微抬頭,看看老者的面貌。
只見此人年約五旬,頜下長須飄拂,面龐很有威嚴,五官深邃,眼神頗為銳利。他一手按劍,一手揮動著大袖,舉步帶風(fēng),幾個大步就站到驛置前高處臺階上,向四方看了看。
一個年輕人隨從在側(cè),恭敬地道:“族父,這個驛置,位于港口和樂鄉(xiāng)縣城的中間,到了這里,距離樂鄉(xiāng)縣城大概就只有二十多里了?!?
這個被稱為“族父”的老者,正是廬江雷氏宗族中輩分最尊的宿老,曾經(jīng)擔(dān)任弋陽令的雷肅。隨從的年輕人,則是宗族管事中雷氏親族出身的雷衍。
雷肅并不理會跪伏在身前的驛置吏員們,也不和雷衍搭話,自顧查看周邊的地勢,半晌之后才道:“我們就在這里等一等吧,讓大家都歇歇?!?
雷衍急道:“族父,如果在這里休息,恐怕到縣城的時間會晚許多。”
“你以為我是為了休息?宗主車駕在此,小郎君難道不該前來迎接嗎?”雷肅沉聲喝令:“我們就在這里等!”
雷衍下了一跳,連忙奔回隊列中傳令。
隨著他的號令,龐大的隊列緩緩?fù)V骨斑M,人馬散開,自行去尋找避風(fēng)處休息。
而幾輛位置在隊列中央的輜車繼續(xù)向前,直到驛置大門處。幾名小吏總算有點眼色,連忙將大門推開,輜車的車輪粼粼響動,一直到院中才停歇。隨著輜車一同前進的,扶轅的御者,有仆役和婢女,車輛周圍還圍繞著二三十名騎馬的武人。
這些人全都進入到驛置內(nèi),旋即開始布置房舍。雷肅站在驛站門口,看到仆役們小心翼翼地豎立起屏風(fēng),隨即搬動著一張軟榻,往室內(nèi)去了。
榻上似乎有人說了什么,一名仆役靠近聽了聽,旋即一溜小跑到雷肅身前,行禮問道:“慶雍公,宗主想問,還有多久能到?!?
“今晚必能到達,請宗主放心?!崩酌C答道。
那仆役躬身退去。
雷肅轉(zhuǎn)過身,見到王延領(lǐng)著十余名甲士趕來,然而他站在門口,向內(nèi)探看半晌,卻并沒有誰理會。王延默然片刻,只得吩咐左右們,在驛置的外圍放哨。
雷肅不禁冷笑一聲。
王延這樣的人物,看似極受雷續(xù)之的信賴,仿佛掌握武力,足以壓服各方,其實乃是無根之木。再怎么樣,他的身份終究只是雷遠所招攬的賓客罷了,在雷肅這等宗族中地位極高的宿老面前,地位差異太過巨大了。
此時的豪族“賓客”,與數(shù)百年前的原意大是不同。本朝以來,隨著豪族對地方控制的加深,原本保有一定獨立性質(zhì)的賓客階層,已經(jīng)徹底淪落。賓客與主君之間的關(guān)系變成了純粹的人身依附關(guān)系,豪族往往以僮客連稱,將之視為一類。甚至有豪族驅(qū)使賓客從事耕作的。
如王延這樣的賓客首領(lǐng),在雷續(xù)之面前頗受禮遇是一回事;但當廬江雷氏宗族、甚至宗主雷緒本人表現(xiàn)出明顯的疏遠態(tài)度時,他根本就無法對抗,也沒有半點扭轉(zhuǎn)局勢的能力。
現(xiàn)在,王延甚至連自己的直屬部下都沒辦法完全控制。適才當雷肅下令休息的時候,數(shù)百名部曲就瞬間散開,沒有誰等待王延的命令。此刻還遵從王延號令的,只有眼前十幾名甲士了,有些可笑。
相比起王延來,倒是辛彬要聰明得多。事實上,全靠著辛彬幫忙,雷肅這才能夠匯集起宗族中的諸多人手,進而能夠漸漸影響到雷緒的意見。雷肅對辛彬很滿意,這老兒畢竟明白,血緣宗法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鐵律,宗族成員們才是廬江雷氏的主人。
雖然雷澈、雷定等執(zhí)掌重權(quán)的族人陸續(xù)戰(zhàn)死,但宗族中還有那么多的后起之秀,都應(yīng)該繼之得到任用。畢竟小郎君還太年輕了,他沒有經(jīng)歷過足夠的背叛和陰謀,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骯臟的事情,所以不懂得只有自家人才最可信的道理。如果只仰仗自己身邊的那些扈從們,不僅令人心寒,也叫人對宗族的未來難以放心。小郎君應(yīng)該由如我這般可靠的人輔佐行事,宗族的事務(wù)應(yīng)該由宗族中人掌控,這樣才好。
趁著宗主這幾日還能語,須得盡快與小郎君敲定相關(guān)的安排,不能這樣錯下去。雷肅對自己道,他挺直身軀,有些激動。甚至連宗主都默認了族中子弟們的想法,否則又何以突然提出盡快趕到樂鄉(xiāng)呢?
他感覺到一種情緒在推動著他的所有舉措,使他迸發(fā)出強烈的行動力,這是使命感,或者是對于族中年輕子弟們的責(zé)任感?雷肅不太明白,他也不愿意浪費時間去多想。
身為宗族里備受尊重的長者,他知道并且堅信,自己是在做對的事。
一名仆役急匆匆趕來,叫嚷道:“小郎君來啦!小郎君來啦!”
在道路的盡頭,隨即看到了馬隊奔走激起的煙塵。
雷肅回過頭來舉手示意,眼神掃視所到的雷氏各支子弟,慌忙聚攏。
因為歷年來戰(zhàn)爭折損的關(guān)系,廬江雷氏宗族的人丁始終不算多,有少量從軍,還有一些擔(dān)任族中掌管日常庶務(wù)的管事,剩下沒有明確職司的閑散族人,除了年老衰邁之輩以外,大半在此,數(shù)量大約三十余。其中大部分出自與雷肅親密的兩房,還有一些小支小家。
因為家族缺乏禮法文教的緣故,這些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既不按班輩列隊,姿態(tài)也不夠莊重肅穆,彼此吵吵嚷嚷,極顯粗疏。雷肅皺起眉頭,厲聲呵斥道:“都住嘴!莫要驚擾了宗主!”
以他的身份地位發(fā)話,數(shù)十人立刻鴉雀無聲。
等了一會兒,前方百余騎卷地而來,待到近處,騎士們紛紛下馬。雷肅勉強認出,走在最前方的那人,便是小郎君雷遠。
真是勉強……事實上,差點沒認出來。
雷肅有相當一段時間沒見過這位小郎君了。此前是因為雷遠自我放逐,長期游離于宗族之外;后來雷遠在灊山中接掌大權(quán),卻始終忙于實際事務(wù),從來不曾拜望家族各房脈的親戚尊長。所以,此刻面對雷遠,雷肅一時間竟然有些陌生之感。
雷肅記憶里的小郎君,還是個高高瘦瘦、面色蒼白的青年,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不一樣。大概是戎馬生活的影響,雷遠原本文雅的面龐變得棱角分明起來,因為蓄了短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而他的眼神帶著幾分譏誚,帶著毫不掩飾的壓迫意味和強烈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