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泰點了點頭,盯著雷遠,并無回應。
特地趕了數(shù)十里的路,到別人家里煽風點火,結果被主人堵在了家門口,這未免有些尷尬。而廬江雷氏全副武裝的姿態(tài),又證明了這一關恐怕不太好過。
然而周泰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或許是傷勢影響了他的面部肌肉,讓他沒有辦法自如的表達。這人給雷遠的感覺,就像是一塊石頭,一根鐵樁。
沉默了片刻,雷遠繼續(xù)道:“此前我只聽聞,周將軍有披荊斬棘、克定江東的功績。然而抵達樂鄉(xiāng)后又聽說,去歲以來,周將軍修建攔河土堰、提升岑水的水位,從而在南岸引水灌田。得益于此舉的田地,多達千頃,得益于此舉的百姓,更是不計其數(shù)。此舉,堪稱地方官員的楷模了?!?
周泰興修水利的事跡,是蔣琬說的。此前吳軍在武陵的軍事存在,非常依賴于沿澧水、沅水的糧秣物資運輸線,可是自從周泰在岑坪屯田灌溉后,包括臨沅、漢壽、益陽等地的東吳駐軍已經(jīng)能夠自給自足,甚至還惠及當?shù)乩杳瘛_@樣的舉措,當然被左將軍幕府所警惕,視為江東在荊南立足漸漸穩(wěn)固的象征。換個角度,這也確實足見周泰的才能。所以雷遠以楷模相稱。
“楷模”在此時來說,乃是極大的褒揚。此前曹操經(jīng)涿郡,就曾褒揚故北中郎將盧植為“士之楷?!保走h將之用在周泰身上,顯得非常尊重客氣。
周泰微有動容。
他是寒素起家,少年時曾做過水賊,出身與江東的諸多豪門文武頗有差距。自從出仕江東以來,他歷任文武各職,多有功績,在擔任春谷長、宜春長時不僅食其征賦,也有實際的治理成果,然而眾人卻只將他當做雄武敢戰(zhàn)的猛士。說的難聽點,視之為披堅持銳的一名匹夫爾。
很少有人像雷遠這樣,一見面就提起周泰在農(nóng)田開墾、興修水利方面的功績。
周泰的性格剛毅嚴肅,除了對吳侯孫權以外,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但雷遠如此夸贊,他便實在不好意思拒人千里。
周泰咧了一下嘴唇,似乎是笑了笑,拱手示意:“不敢當,這是我的本分而已。”
“孫劉兩家既屬聯(lián)盟,那我們這些做地方官的,想必能夠友好往來。續(xù)也不才,希當大任,或能與足下交流治理地方的經(jīng)驗,請教安撫黎民的策略??上?,今日相見,竟然是在這樣的場合,有些話,我實在不得不問?!?
雷遠嘆了口氣,肅然問道:“周將軍為什么會帶著數(shù)百人擅自進入樂鄉(xiāng)縣的境內,難道不應該給我一個交代嗎?以將軍的身份,來行此等煽動策反之事,不覺得有失顏面、有礙于孫劉聯(lián)盟嗎?”
“不過是為玄德公翻出了幾莖雜草。芟之可也,莫要介意。至于什么境內,境外……”周泰又咧了下嘴唇:“我主與玄德公之間,何分彼此?”
“我倒不知,周將軍原來還是個舌辯之士?!崩走h搖頭:“可是,這樣的解釋,我不滿意。如果周將軍只是這樣應付我,今日之事沒法善了。”
吳人如此肆無忌憚地插手到樂鄉(xiāng),這不是小事。孫劉兩家份屬盟友沒錯,但雷遠絕不會因為這個盟友的名分而自縛手腳;什么江左虎臣、什么東吳精兵,雷遠也并不畏懼。既然領兵在此,他就有十成十的信心,壓服東吳方面的力量……這就是玄德公希望看到的。
周泰看看雷遠,低頭想了想。
他能夠感覺到雷遠強烈的、不會輕易動搖的決心。
而此時雙方的將士之間,氣氛陡然沉凝。各自都有將士在慢慢調整位置,于是純以威懾對方為主的隊列,漸漸變得有些像是作戰(zhàn)所需。
周泰的視線掃過周邊。雷遠身側那些披甲士卒們,巍然站立的身姿并無變化。但周泰通過那些士卒們重心的調整、肩膀的位置、手掌下意識握緊武器的動作,就可以判斷得出,廬江雷氏的部曲都是善戰(zhàn)的老卒,不好對付。
何況,地面上還有密集的馬蹄踐踏痕跡,那說明有一支規(guī)模不小的騎隊在附近隱藏。
江東缺馬,因此再怎么樣的精銳,都難免在陸戰(zhàn)的時候遭受騎兵的沖擊踐踏。此前都督周瑜以數(shù)萬之眾圍攻敵將牛金,卻被曹仁以麾下壯士數(shù)十騎破圍出入,拔出牛金部眾。這是步騎之間天然的劣勢,根本沒辦法彌補。今日的局勢也是如此,一旦雙方談崩,那接下去的情形可能會是羞辱性的。
周泰很清楚,今天自己的行動已經(jīng)失敗了。敗在低估了廬江雷氏部曲規(guī)模和武備,低估了他們的善戰(zhàn)程度,低估了他們的反應速度、低估了他們對樂鄉(xiāng)周邊形勢的掌握。周泰有強烈的預感,眼前這個沉靜的青年,日后必定會成為東吳的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