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云與雷遠二人,并肩往臺地后方走去。
或者他們只是無意識地閑走,而其他人則有意識地避開,為他們讓出了商議大事的空間。大多數(shù)士卒當然還是懵懂的,但如賀松、鄧銅之類的曲長,已經(jīng)明白,這時候的談話,將會決定許多人的命運。
趙云看了看雷遠。
這年輕人穿著一件沾滿泥水的戎服,戎服下的甲胄被污血染成了深色,腰帶上掛著刀鞘,卻不見刀子,大概已經(jīng)在戰(zhàn)斗中被丟棄了。他的右臂被一條布帶緊緊纏著,左腿也有包扎,但是傷口撕裂了,滲出的血淌到了小腿;或許因為失血虛弱,他的臉色蒼白得像是死人,甚至走路也有些搖搖晃晃。
只看他的樣子,完全就是個出生入死的底層武人,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便是廬江雷氏的小郎君。
站在劉豫州這一方看來,淮南這些豪武家族,其實不是什么好東西。數(shù)百年來,這些豪族依仗著在地方上的強大勢力,以武斷于鄉(xiāng)曲,其力足以與地方官員相抗衡,所謂“寧負二千石,勿負豪大家”是也。近世以來,隨著土地兼并的加劇,豪強們的勢力進一步增強,種種驕奢不法的行為難以計數(shù)。
到黃巾亂起以后,彼輩輕易就能聚集起數(shù)千人的部曲徒附,或者據(jù)地自守、或者陰為寇盜之舉。至于淮南豪族的首領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與朝廷秩序對抗的桀驁不遜之輩,縱非賊寇,亦不遠矣。
因此,劉豫州雖然重視淮南豪霸們所擁有的龐大人丁戶口,卻對這些豪族本身懷有戒備。
所以遣趙云來此,一方面是想依靠他的神勇?lián)敉瞬苘娮繁涣硪环矫?,也是想在必要時動用強力手段、一舉懾服那個實際掌控淮南兵力之人。
這其中的細微分寸,唯有趙子龍這般智勇兼?zhèn)渲畬⒉拍馨盐铡?
可無論劉豫州還是軍師都沒能料到,此時此刻,掌控淮南豪右聯(lián)盟所屬精銳部隊的,會是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年輕人。
這個雷遠雷續(xù)之果然可用嗎?值得扶助嗎?趙云并沒有把握。但他明白,眼下這局面,已沒有其它的選擇。
趙云慢慢止步,鄭重地道:“小郎君能有這份心意,我一定將之轉告給玄德公,相信我主一定會十分高興。只是……”
“莫非有什么礙難之處?”雷遠立即問道。
趙云坦然注視雷遠:“只是,此刻在山中尚有眾多豪族。據(jù)我所知,廬江雷氏與彼等并無主從之分,而是盟友關系。我想,諸多的豪族首領們,未必都如小郎君這般深明大義?”
雷遠斷然道:“趙將軍,喚我續(xù)之即可……請放心,這些豪族首領們,自然應當由我去一一說服?!?
“若他們不愿聽從呢?”趙云步步緊逼。
雷遠微笑道:“怎么會,這世上沒有講不通的道理,沒有說不服的人。趙將軍但請放心?!?
趙云又道:“我在趕往擂鼓尖之前,曾聽人說起,雷宗主明日將在大營中集會諸位首領,并會見我主與吳侯使者,決斷此后的投向。如果首領們決議要往柴桑去,那續(xù)之再想說服彼等,恐怕不那么容易?”
雷遠暗吃一驚:“明日?”
以父親雷緒的身體狀況,還能夠主持集會?應該很難,前次雷遠領兵救援的軍議上,他就已經(jīng)完全堅持不住了。而他的健康狀況是在不斷惡化的,昏沉的時間越來越多。雷遠幾乎可以確定,這個集會不可能正常進行。
雷遠忽然想起丁立在死前說的那些話。淮南豪右之中,居心叵測的人太多了,在這個時間點上,幾乎必然會有異常發(fā)生。這個場合,雷遠絕不會允許自己缺席。
他反問趙云:“不知趙將軍接下去有什么安排?”
趙云道:“劉豫州派來與雷宗主接洽的使者乃是簡雍。此間既然事了,我今晚就往回趕,明日與他匯合。其后的安排,待雷宗主和諸位首領作出決定以后再說?!?
“那么,我可否與將軍一同前往呢?”雷遠立即道:“不瞞將軍,家父數(shù)月來病體沉重,事關重大決策,想來他應付起來會很辛苦。身為人子,我當為父親分憂,代為周旋一二?!?
趙云看看雷遠的臉色:“續(xù)之有這樣的想法,當然甚好。然而你現(xiàn)在顯然疲憊不堪,身上也有傷勢,能堅持嗎?”
就在與趙云對答的時候,雷遠確實感覺到極度虛弱。被意志力強壓著的、疲憊和傷勢帶來的痛楚就像海潮般洶涌沖刷著堤壩,潮頭愈來愈高,愈來愈難以抵擋。但他決定堅持下去。
他咬住舌尖,讓疼痛刺激自己的精神,隨即斷然道:“這是關系到整個宗族和數(shù)萬百姓未來的場合,我應該到場。那些應該由我擔負的責任,絕不能假于他人之手。”
“真不用休息?”趙云看他臉色不好,總有些難以放心。
“不必。”雷遠指了指身后一名扈從:“你立即去找郭竟、鄧銅、賀松、丁奉四人來。就說我有急事吩咐?!?
扈從飛奔而去。
雷遠轉向趙云道:“趙將軍,多年前我曾聽過一首歌謠,此刻突然憶起,那辭句倒是很適合現(xiàn)在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