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北平的這一天,早上下過一場淋淋漓漓的秋雨。。しw0。秋雨也沒能阻止至少上千民眾自發(fā)來到西郊參加今天舉行的航空英烈公祭會。
當天總統(tǒng)夫婦到會,顧長鈞也攜夫人蕭夢鴻一道出席。在抗戰(zhàn)中損失殆盡的由南方航校出去的五個航空大隊幸存軍官以及飛行員佩戴功勛章一字列于公墓紀念碑前,在顧長鈞的帶頭下,脫帽向犧牲于長空的袍澤們默哀致敬。
莊嚴禮炮聲中,七架飛機排成編隊,低空掠過了墓園上空。
公祭結束后,總統(tǒng)與顧長鈞私下對話了良久,最后和他握手道別。
“顧夫人,某早年曾說過一句話,寧愿損失全部飛機,也不愿損長鈞一人。今日也是如此!長鈞赴美治療眼疾,就交托給你了。盼早日得他恢復健康歸國的消息。如此則國家幸甚,某也幸甚!”
總統(tǒng)臨行前,向蕭夢鴻叮囑,目光里盡是惋惜之色。
蕭夢鴻挽著顧長鈞帶他來到了汽車近旁,衛(wèi)兵打開車門,請他兩人上去時,顧長鈞停了下來,回頭看向剛才來時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我想再在這里走走。”他忽然說道。
蕭夢鴻讓司機在原地等著,自己挽著他回到了墓園。衛(wèi)兵隨后跟著。
蕭夢鴻扶著他一級一級地登上臺階,在他的要求下,帶他來到了墓地區(qū)。
墓園里的人已經(jīng)散盡了。地上到處是被早上的秋雨打落掉的黃葉,白色的塊塊石碑上雨水漉漉,有些還沾了落葉,顯得倍加的寂寥。
顧長鈞松脫開了蕭夢鴻的手,俯身下去觸摸近旁的一塊墓碑,摸到沾在碑頂?shù)囊黄淙~,拿下了它,指尖順著刻在墓碑上的文字繼續(xù)慢慢向下,最后念出了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德音,我記得他,”顧長鈞出神了片刻,低聲道,“他在抗戰(zhàn)的第一年就犧牲了。犧牲時,妻子剛替他生了個孩子?!?
“是。那個孩子已經(jīng)上學了。就在戰(zhàn)時由我們婦女同盟辦的那所空軍子弟小學里。上月,國府也向他的家人發(fā)放了撫恤。這事不是你力主的嗎?”蕭夢鴻應他。
對面的墓道上慢慢走來了一個中年男子。穿著西裝,胸前別了一朵黑紗花,面容文雅,看起來像是早上來參加公祭的知識分子。
蕭夢鴻起先沒太在意這陌生人,見他仿佛朝自己這邊走來,便多看了幾眼。
男子停在了對面,先向蕭夢鴻微笑點頭致意,叫了她一聲“顧夫人”,隨即看向面露凝重之色的顧長鈞。
“長鈞兄,可還記得我的聲音?我姓董?!?
顧長鈞微微一怔,沉思片刻,隨即淡淡笑了笑。
“原來是董先生。這里遇到董先生,倒是出乎意料。”
董先生道:“知悉今日這里舉行航空英烈公祭,某便不請自來,向那些為民族家國慷慨捐軀的英烈們表以敬意。”
顧長鈞沒有回答。凝神片刻,回頭示意衛(wèi)兵后撤。
衛(wèi)兵敬禮,轉身離開。
等衛(wèi)兵走了,顧長鈞道:“董先生,我知你是大忙人。來了想必有話。請講?!?
董先生略微遲疑了下,看了眼蕭夢鴻:“顧夫人,可否容我與將軍單獨說幾句話?”
這位董先生剛才和顧長鈞寒暄時,蕭夢鴻的心便微微一跳,隱約有些猜到了他的身份。
過去的數(shù)年里,民族危亡高于一切,原本對立的雙方結成友軍,亦有共同協(xié)作,顧長鈞這樣認識那邊的人,再正常不過了。
“不必了,”顧長鈞道,“董先生但說無妨,我向來無事可值得隱瞞我的太太。”
董先生注視著蕭夢鴻,目光炯炯,笑道:“我知夫人是著名的建筑師,久仰其名。今日有幸得見,果然和將軍是比肩伉儷,猶如神仙眷侶。既然將軍這么爽快,某便直說了。實不相瞞,董某今日來見將軍,是受了一位先生的委托……”
他微微壓低聲,報了個時人如雷貫耳的名字。
蕭夢鴻更是吃驚,望著對面的這個董先生。
“……先生委托我前來,特意命我轉達對于將軍以及將軍所統(tǒng)領之飛行大隊在抗戰(zhàn)時為國家民族所立之卓絕功勛的敬意。尤其是將軍,長空英名傳遍天下,全國民眾無限敬仰,必將以民族英雄之名而載入史冊。先生本人對將軍也極其敬重。驚悉將軍不幸目疾,心痛不已,知董某當年曾與將軍有過一面之緣,是以遣了董某前來轉達問候之意,盼望將軍早日痊愈,他日再為國家民族之嶄新大業(yè)負起擔當。”
董先生傳完話,便停了下來。
顧長鈞靜默了片刻,道:“董先生,我大約是懂那位先生的意思了。請你回去轉告,我恐難以負先生期待之擔當。但我的這批部下,無一不是鐵骨錚錚的熱血男兒。民族危亡大義面前,他們可以毅然奉獻生命,但沒人愿意再繼續(xù)打對內戰(zhàn)爭了。即便日后升空起飛,恐也是軍令難違。我盡于此。董先生你自己走好,我便不送了?!?
董先生來之前所懷的最大期望值,本也不過就是聽到顧長鈞的一句置身事外。否則以他能力以及對空師的影響力,他日一旦開戰(zhàn),倘若空師全力以赴,恐壓力巨大?,F(xiàn)在聽他如此表態(tài),心情一松,沉吟了下,最后道:“多謝將軍之。先生最后還有一話,囑托董某務必帶到將軍面前。有朝一日,嶄新的中國若是有幸成立了,不管將軍去往了哪里,倘思念故土,我們先生叫我傳話,隨時將以貴賓之禮歡迎將軍的歸來?!?
顧長鈞一笑。
董先生朝顧長鈞和蕭夢鴻微微頷首,朝著園門方向而去,身影最后消失在了掩映的樹木叢中。
……
蕭夢鴻和顧長鈞幾天前從廬山回到了北平,回來的第一時間便返了家。
勝利已經(jīng)幾個月了,但北平依然到處是被長期占領過后留下的痕跡,顧家大宅也未能幸免。一個月前,從重慶回來的顧榮剛到時,房子里到處是駐兵和居住過的痕跡,房頂也留下了炮火襲擊后的破損。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清理和修葺,房子終于大致恢復了當初原本的模樣。從前的下人聞訊后,也陸續(xù)回來了幾個,其中就有珊瑚。珊瑚的公婆不幸死于戰(zhàn)亂,所幸丈夫和她自己大難不死,這幾年還另生個女孩。知道蕭夢鴻到了家,特意領了兩個孩子過來等。兒子九歲,女兒三歲,穿著干凈的衣裳,聽到母親的話,就朝蕭夢鴻和顧長鈞鞠躬,十分的乖巧。
今晚,隔了多年的顧家人,包括大姐二姐三姐夫婦以及小妹詩華,再次齊聚在了一堂,為即將赴美治療眼疾的顧長鈞夫婦踐行。陳東瑜與顧長鈞情同兄弟,夫婦兩人也應邀帶著孩子一道來了。顧家燈火輝煌,笑聲不斷,間或夾雜著孩子的奔走嬉笑聲,恍然似又回到了戰(zhàn)前的那個盛世。
時光流逝,物是人非,歷經(jīng)了亂世,最后依然能夠笑著重逢,在座之人,無不有劫后余生之感。
陳東瑜提及戰(zhàn)時公然充當走狗的諸多漢奸在被誘捕后或槍斃或入獄的下場,大呼痛快。歡聲笑語里,詩華忽然道:“四哥,國府是不是又準備要打仗了?這回是中國人打中國人了吧?我聽載慈的意思,他們航校這批剩下的老人只愿追隨于你。四哥你倘若不再插手,他們大多也有退役之念?!?
戰(zhàn)爭時期,航校正常教學停頓,后備力量奇缺?,F(xiàn)在這批由顧長鈞親自帶出來的飛行員,歷經(jīng)九死一生而存活了下來,無不是當今空師之精英。倘若他們追隨顧長鈞退役,對于空師,無疑將是巨大的損失。
氣氛忽然就變得凝重了。
顧長鈞緩緩道:“父親還在世時,最大心愿便是國家昌盛,民族復興。抵御外寇是每一個國人的本分。至于內戰(zhàn)是否必要,雖見仁見智,但即便我此刻眼睛完好,我也沒興趣參與。我培育航校軍官學員的目的,不是為了打曾經(jīng)一起抗日過的中國人。載慈他們現(xiàn)在有自己的選擇,無論他們最后選擇什么,我都尊重他們的意愿。”
“說得好!”陳東瑜擊掌道,“長鈞,你和弟妹去了美國后,第一要緊就是把眼睛看好。至于看好后,我勸你們也不要回來了!年輕時我為了和人搶地盤,這里打仗那里打仗,現(xiàn)在年紀越大,我反而感觸越深,尤其趕跑了小日本后,刀頭里來刀背上去的大半輩子了,我陳東瑜也不愿意再打中國人了!且不是我長敵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千萬不要小看了那幫人。我之前和他們打過交道的。真要干起來,鹿死誰手還真難說??尚τ行┐镭洸恢旄叩睾?,一心想拔個頭籌,這會兒就開始蠢蠢欲動了。照我說,還是韜光養(yǎng)晦先看看局勢,別把之前半輩子好容易攢下的那點戰(zhàn)名給折了就好。老弟,干脆你和弟妹先去美國,給我老陳探探路,等哪天我想好了,和你嫂子商量下,干脆我們投奔你們當鄰居去!到時候咱們兄弟辛苦夫人再多生幾個娃娃,一起釣釣魚,騎騎馬,優(yōu)哉游哉,豈不是比留在這里看人眼色行事要強個一萬倍?”
陳太太白了眼丈夫,嗔怪他“老不羞的,要生你自己生去,我可生不動了!”,滿座大笑,剛才的凝重氣氛頓時被趕跑了。
陳東瑜出身派系,幾十年來,與總統(tǒng)時而牽手共唱友誼天長地久,時而暗中相互下絆子,軍政界里像他的高官比比皆是?,F(xiàn)在他終于心生退意,也是人之常情。
顧長鈞笑道:“那就說定了!我等著你和嫂子來,咱們兩家往后做鄰居!”
“說起這個,我也有話說,”顧簪纓看了眼坐邊上的丈夫,笑道,“長鈞,德音,陳大將軍什么時候去和你們做鄰居,我是不知道的,但我和思漢,大約是真的要去和你們比鄰而居了?!?
蕭夢鴻驚喜道:“真的嗎二姐?這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
顧簪纓點頭:“千真萬確。前些時候,總統(tǒng)請思漢出面任考試院長和國府名譽委員,但思漢不愿加入,力辭了。原本以為抗戰(zhàn)結束就可以安心在大學里繼續(xù)做學問了。沒想到又是這樣的局勢。正好你們要去美國,什么時候回來也不知道,我和思漢商議了下,決定接下普林斯頓大學邀他擔任亞洲圖書館館長的職務,先去美國定居幾年,以后回不回來,看情況再說吧?!?
“二姐,二姐夫,長鈞,弟妹,連我都被你們說的心動了。說不定哪天我也帶了你三姐過去。到時候你們可要照應我?!?
何靜榮也笑著插了一句。
這幾年里,或許是有所思考,也或許是因為頭頂隔三差五就有防空警報拉響,顧云岫的性子比從前收斂了不少。加上何靜榮因為當初那事,對她也懷了歉疚,見她最后又回到了身邊,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對她比從前也好了許多,夫婦兩人現(xiàn)在處的反而比從前要好了不少。
“這話說的,”顧簪纓笑道,“我巴不得你也來呢。憑你留洋出身的金融專業(yè),你過來,我和你二姐夫的那點養(yǎng)老錢就有去處了,你負責替我們打理吧!”
“一定,一定!”何靜榮笑道。
晚宴散了,眾人興致還濃,在客廳里坐著,男人抽著煙,女人各自說著孩子家事時,下人說一位姓姚的先生來了。
顧詩華一聽姓姚,就有些不自在了,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道:“大姐二姐三姐四嫂陳太太,你們慢慢聊,我先回房間了?!闭f著便上了樓。
蕭夢鴻是知道詩華和姚載慈已經(jīng)戀愛多年了的。詩華自己主動悄悄告訴她的,還叮囑她先不要讓四哥知道。所以顧長鈞和家里剩余人至今還不曉得。方才吃飯桌上,大姐還逮住詩華至今單身的事念叨了一陣,說抗戰(zhàn)結束了,要趕緊給她找個婚戀對象。見顧詩華扭身上去了,忙叫下人帶姚載慈進來。
姚載慈入內,和客廳里的人打過招呼,便張望四周,沒見到顧詩華,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蕭夢鴻見他望著自己和顧長鈞,似乎有話要說,和顧長鈞耳語了一句,顧長鈞點了點頭,蕭夢鴻便叫他到書房里去,自己和顧長鈞也進來了。
姚載慈朝顧長鈞敬了個禮:“長官,我此番前來,第一,是送別長官,盼長官早日痊愈。第二……”
他遲疑了下,仿佛終于鼓足了勇氣,道:“第二,是為了詩華。”
顧長鈞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