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豪華郵輪行駛在傍晚的海面之上,朝著中國的方向而去。?
這條名叫“公主”的船是在大半個月前離開紐約港口的。航程已經(jīng)到了尾聲。明早就能抵達(dá)上海了。
蕭夢鴻立于甲板一角眺望前方時,一只臟污的皮球朝她飛了過來,擦她胳膊飛了出去,球便掉進(jìn)了海里。在她淺色衣袖上擦了道明顯的污痕。
一個在甲板上玩耍著的五六歲的男童跑了上來,倒在蕭夢鴻腳邊便打滾起來,嘴里嚷著要皮球。住三等艙的他的懷孕的母親方太太追上來一把捉住兒子,拍了一巴掌,口里道:“蕭小姐,對不住呀,我兒子把你衣服弄臟了,我手帕給你擦!”急忙掏自己的手帕。
這條船上的中國人里,這位和一個美國太太一道住頭等艙的蕭小姐很是引人注目。在船上大半個月了,方太太陸陸續(xù)續(xù)在麻將桌上聽說了她的一些事,聽聞她是個有名氣的女建筑師,在美國得獎。
雖然在方太太眼里,出去做事的女性等同于沒有丈夫養(yǎng),包括她那位在唐人街洋行里做事的小職員丈夫的幾個中國女同事,屬于可憐的范疇,她對建筑師也遠(yuǎn)不如麻將知道的多,但一聽說在美國得了獎,立刻就覺得厲害了,加上這位蕭小姐十分美麗,而且風(fēng)度高貴,身邊往來的又都是有身份的人,自動就把她和那些她看不起的拋頭露面做事的女人們分開了,心里甚至生出些遠(yuǎn)觀的艷羨仰望感。見兒子在她面前撒賴,還把她衣服弄臟了,唯恐她會怪罪,掏出手帕來,順手又把正撒賴的兒子從甲板上拎了起來,扯著耳朵又罵。
男童扭開母親的手,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跑到另頭看另幾個大些的孩童斗紙牌。
方太太有些尷尬,急忙又賠禮。
蕭夢鴻微笑說了聲“沒關(guān)系”,自己隨手撣了撣。
方太太松了口氣,于是用略討好的語氣道:“蕭小姐,聽說你是個女建筑師?真是了不起了!哪里像我,只會帶孩子?!?
蕭夢鴻望了眼遠(yuǎn)處那幾個孩童,笑道:“能把孩子帶好,更是辛苦不易。”
“這倒也是……”方太太見她意外地隨和,談里仿佛沒有瞧不起自己,忍不住就向她訴起了苦:“像我,上頭生養(yǎng)三個了,肚子里又有一個要爬出來了。男人不過是個拿死薪水的小職員,又不體諒我,我累死累活沒片刻安生。偏我那個婆婆在家里還到處向人說我好吃懶做。這趟回了國,我索性就把三兒丟給她養(yǎng),省得白擔(dān)了個好吃懶做的名!”蕭夢鴻和她閑聊兩句,最后朝方太太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下了甲板。
方太太目送她背影時,邊上另位王太太靠了過來:“剛才你和那位蕭小姐都聊了什么呀?”
方太太肯向素昧平生的蕭小姐訴說自己生活里遭受到的不如意,卻不愿在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王太太面前露半點苦。只道閑聊了兩句。
王太太便道:“你還不知道吧,那位蕭小姐,其實不好稱她小姐。但叫太太又不恰當(dāng)。她是離過婚的?!?
方太太嚇了一聲:“離婚?看不出來?。⊥哪俏谎ο壬路鹪谧非笏?。我見他們常常一道在餐廳吃飯。聽說薛先生是個資本家,人又器宇軒昂,蕭小姐要是離過婚了,薛先生怎么會看得上一個被夫家棄了的女人?”
“這就是蕭小姐的手段了。哪里是我們這些老老實實在家的女人能知曉的。“王太太撇了撇嘴。
方太太不語,心里忽然覺得那位蕭小姐仿佛也沒那么值錢了。一個被婆家棄了的女人,外表再怎么風(fēng)光,也是可憐的。比較起來,自己受到的來自家庭的那點不公,似乎也并非不能容忍了。
……
蕭夢鴻下去時,魯朗寧太太告訴她,薛梓安來過了,請她們一道去吃在船上的最后一頓晚餐。
薛梓安上月個去美國洽談一筆業(yè)務(wù),知道蕭夢鴻和魯朗寧太太搭這條船回國,于是跟她同船回來。他本就認(rèn)識魯朗寧太太。旅途枯燥,幾人在船上自然時常結(jié)伴一起吃飯,很是尋常。換了件衣服,便去了餐廳。薛梓安已經(jīng)在桌旁等著了。吃完飯,魯朗寧太太提議去甲板上散個步。
夏日的傍晚,夕陽落下了海平面,海風(fēng)吹來也沒了白天的腥熱感。甲板上三三兩兩到處都是散步乘涼的人。
魯朗寧太太挽著蕭夢鴻散步時,遇到了船長,攀談起來,剩下蕭夢鴻和薛梓安停在了欄桿邊。
……
過去的這五年時間里,斷斷續(xù)續(xù)的,薛梓安總是不經(jīng)意地會時不時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以一個認(rèn)識了多年的老朋友的身份。
以他的條件,到了現(xiàn)在還不結(jié)婚,難免有些奇怪。
蕭夢鴻很久以前就感覺到,他對自己懷了一種超過了普通朋友的感情。
但她無意再談感情。
正因為這樣,他的靠近令她有壓力感。所以一直盡量避免和他獨處,讓兩人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
蕭夢鴻憑欄吹了片刻的海風(fēng),扭頭見薛梓安正注視著自己,便微笑道:“謝謝你請的晚餐。明天船就到上海了,我白天也有些乏,想回去收拾東西,然后早點休息。你呢?”
薛梓安面露微微失望之色,但很快道:“那我也回了?!?
蕭夢鴻朝談興正濃的魯朗寧太太說了聲,轉(zhuǎn)身離去時,聽見他在身后忽然又叫了聲自己,便停下腳步回過頭。
薛梓安仿佛遲疑了下,忽然朝她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帶著微微激動的神色。
“恕我冒昧說出以下的話,我對你懷了一種情感,很久以前就開始有了。我一直希望能娶像你這樣的一位妻子,我會給予你最大的尊重和愛護(hù)。從前我知道你應(yīng)該無心再談感情,所以不敢打擾你?,F(xiàn)在過去了這么久,趁著這個機會,我正式地向你求愛。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
薛梓安挑了這個時間終于向她表白了,蕭夢鴻驚訝之余,忽然感覺松了一口氣。
仿佛鞋子終于落了地似的。
……
蕭夢鴻獨自回到住的艙房。
她的行李白天就都收拾好了。回來并沒什么事。
魯朗寧太太還沒回房。她和衣躺了下去,閉目片刻,忽然坐了起來,從行李箱里拿出一架飛機玩具模型,檢查了下,見沒有任何損壞,這才放下了心。
這是她預(yù)備送給憲兒過生日的禮物。
或許是受了他父親職業(yè)的影響,顧簪纓告訴她,憲兒很喜歡和飛機有關(guān)的一切,甚至立志長大了也要當(dāng)像父親一樣的飛行員。
想到很快就能和兒子見面了,蕭夢鴻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陣激動,又有一絲緊張,甚至忐忑。
她真的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憲兒和她生疏才是正常。
在五年之前,她選擇離婚的那一刻,對此,她就應(yīng)該做好了準(zhǔn)備。
……
毫無疑問,在美國的建筑業(yè)內(nèi),蕭夢鴻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有名氣了,事業(yè)正處在上升的通道里。
她的初次亮相,就是五年前與湯普森共同合作的芝加哥萬國博覽會展館。當(dāng)時這個設(shè)計從幾百份稿件中脫穎而出,被芝加哥建筑委員會選中,征求過市民意見后,經(jīng)過一百多天的時間,展館就如期出現(xiàn)在了公眾的面前。
這座龐大的,有著流暢線條的幾乎完全是以鋼構(gòu)和特殊強化玻璃建成的建筑在問世的第一天起就引來了芝加哥市民的參觀和驚嘆。陽光之下璀璨猶如一座水晶宮殿。獲得了巨大贊譽。在隨后為期一百多天的博覽會期間,這座展館的本身也成了一個供人參觀的標(biāo)志。蕭夢鴻和湯普森也因為設(shè)計了這座建筑而一舉成名,當(dāng)年共同獲得了美建筑師協(xié)會頒發(fā)的金獎,并且獲得了協(xié)會向國外建筑師授予的名譽會員稱號。隨后第二年,蕭夢鴻與湯普森在紐約成立了以兩人姓氏共同命名的建筑師事務(wù)所。
如果說,這座博覽會展館只是為她打入當(dāng)今的國際建筑師業(yè)開了個不錯的頭,那么幾年之后,極富爭議的赫夫納藝術(shù)館的問世,才真正令她的名字被人所熟知——當(dāng)然,并非全部都是贊譽和欣賞,也伴隨著激烈的抨擊和質(zhì)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