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元瑾一步步地走上了宮殿的臺階,對面站著的是蕭風(fēng)。他面色復(fù)雜地看著元瑾,元瑾身著華服,神色平靜,與他帶人救到她的那日截然不同。
那時候,她狼狽地哭著,像瘋了一樣要沖下去救朱槙,蕭風(fēng)拉也拉不住她,最后只能在她耳邊怒吼:“元瑾,他已經(jīng)死了,你不要再瘋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聽到‘他已經(jīng)死了’這句話,元瑾才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他,過了會兒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失去最重要的東西的孩子一樣。
那時候城墻被鑿破五處,又搶修了河堤,終于讓龍崗的洪水漸漸退去。
可是這世界滿目瘡痍,到處都是浮殍,是破落的痕跡。街道森然,人跡寥寥。
金色的夕陽光,將這一切鍍?nèi)境山鹕?
包括哭得像孩子一樣的她。
那時候蕭風(fēng)才意識到,其實在元瑾心里,朱槙是非常重要的,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同時蕭風(fēng)也非常的震撼,朱槙竟然因為救元瑾,失去了性命。他分明……馬上就能成功了啊。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她幾乎是像在勸自己一樣說,“他是不會死的,不會的!”
他明明說過的,要同她搶奪帝位,他不會放棄的。但他卻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知道兩個人只能上去一個,只能活下一個,他選擇了她,讓她踩著他上去了。
他卻微笑著放松了身體,轉(zhuǎn)眼就淹沒在了滾滾河水之中。
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但她卻如此孤獨,因為她從未碰到過對的那個人?,F(xiàn)在她知道他就是了,可是他卻從此了無蹤跡——她甚至不愿意提到‘死’這個字眼。
從回憶中抽離,蕭風(fēng)低聲同她說:“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黃河決堤的原因了,你要來看看么?”
蕭風(fēng)帶著她穿過了層層宮宇的走廊,路過的宮女紛紛行禮,和蕭風(fēng)行禮“侯爺安好。”對元瑾則是更深的躬身行禮,卻仍然只稱為‘二小姐’。
朱槙死之后,戰(zhàn)役迅速地土崩瓦解,裴子清連夜來見了元瑾,他們愿意帶兵投降,但是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李凌、清虛等人要妥善安置,朱槙的主力部隊能平穩(wěn)度日。
聞玉沉默不久,很快就同意了。這些人不過是從眾之人,在朱槙死了的情況下是翻不起風(fēng)浪的。朝廷能不費一兵一卒收服他們,自然是好事。
戰(zhàn)局就此土崩瓦解。蕭風(fēng)受大封賞,繼承西北候的爵位,崔勝進(jìn)爵一等,徐賢忠封常國公。
天下平定,唯獨少了那個人。
元瑾跟著蕭風(fēng)走到了臨時關(guān)押犯人的刑堂,她看到有個人影背對著她坐在里面,高挺的身影,即便是淪為了階下囚,仍然有一種凜然之態(tài),仿佛他并不是個失敗者,只是盤坐在這里,靜靜地思考罷了。
元瑾輕輕地道:“是他?”
蕭風(fēng)嗯了一聲:“自從宮變消失后,他就帶著他親信尋覓機會下手。直到你與……朱槙在龍崗一戰(zhàn),他就知道機會來了,他找到了能使我們兩敗俱傷的方法。那就是水淹龍崗。我?guī)俗サ剿臅r候,他反抗得很厲害,廢了不少人的性命才抓住他?!彼D(zhuǎn)過頭看元瑾,“阿瑾,你知道的,此人不能留?!?
“陛下是什么態(tài)度?”元瑾問道,“是要斬首還是如何?!?
“陛下說,交給你來處置?!?
元瑾嘴角輕輕一勾,她明白薛聞玉是什么意思。
“勞煩五叔,替我準(zhǔn)備一些東西過來?!痹f。
刑房內(nèi)光線昏暗,暮色漸進(jìn),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朱詢看到一捧燭光照亮了對面的墻壁,于是他閉上了眼睛說:“你來了?!?
“怎么?”元瑾道,“難不成太子殿下,早就知道我要來?”
朱詢無意味地勾了勾嘴角,“不論是背叛靖王,還是薛聞玉登基,這背后的人都是你??吹轿覝S落成這樣,你豈有不來看看的道理?!彼D(zhuǎn)過身,看到元瑾提了一個籃子,而她身后的侍衛(wèi),卻守到了門外去。朱詢臉色冰冷,問:“你到底是誰?”
她究竟是誰,能有這么多深沉的計謀,將他、將朱槙玩弄于股掌之間。
元瑾在他面前坐下來,輕輕地摸索著桌子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
朱詢不可置否。
元瑾就從籃中拿出了一副棋,將白的那副推到了朱詢面前:“太子殿下應(yīng)該會下棋吧?”
朱詢拿起棋子,看了她一眼。
元瑾道:“一如往常,你先走,我會讓你三子。”
朱詢瞳孔迅速一縮,他看著薛元瑾。她柔和而嬌嫩的面容,在昏黃暗淡的光線下,平靜如水一樣的眼眸。他輕輕地張嘴,想說什么,最后還是咽了下去。拿出白子。
兩個人對弈,朱詢的棋藝極高,若是普通人,是絕無法同他對決的。
這世上,唯一能讓他三子,還能下過他的人,就是元瑾!
朱詢越下手越抖,被元瑾一步步地逼到了死角之后,他的臉色終于徹底蒼白。
他突然抓住元瑾的手,嘴唇顫抖地道:“你……你是……”
元瑾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從你兒時起,我把你從冷宮帶出來,從此無微不至地照顧你,所有欺負(fù)你的人,我都會為你欺負(fù)回去。給你尊榮,給你地位,你為何——要這么對我?”
元瑾冷漠,甚至帶著冰冷恨意的眼神,掃落到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他,太后不會死,父親不會死……朱槙,也不會死!
她恨他,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
朱詢突然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抱住了她的雙腿。
元瑾想要把他踢開,他卻將她抱得更緊?!肮霉茫乙詾槟闼懒?!我以為……以為你……”他幾乎是又哭又笑的,“原來你沒有死,你沒有死!”
“怎么,很遺憾我沒有死?”元瑾冷笑,“朱詢,別碰我,我覺得你惡心?!?
所有的這些人事,最讓她惡心的就是他。
這世界上一切的事情應(yīng)該都是善有善報的,而不是以怨報德,這讓人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朱詢,每每想起來,她就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
朱詢抬起頭,看到她冰冷甚至是嫌惡的眼神,突然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刺傷了一樣。
是的,他做了這么多惡心的事,為了權(quán)欲,為了她。她肯定恨毒了他吧,恨不得他被千刀萬剮。
他不僅殺了她一次,還試圖殺她第二次。
水淹龍崗,如果不是有人救她,可能她已經(jīng)死了!
他的腦袋嗡的一聲,突然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所有的力氣都喪失了。如果現(xiàn)在有人給他一刀,也許他會毫不反抗地受死。朱詢癱軟在地上,他看到她緩緩地蹲下來,然后看著他問:“為什么?”
朱詢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姑姑還是不要知道了?!?
“告訴我!”元瑾的聲音突然加厲。
朱詢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姑姑可知道,太后為什么,不立我為太子?”
元瑾沒有說話。卻想起那一日,太后終于決定了立六皇子為太子的時候,她闖入了崇華殿,問她為什么選擇了六皇子,而不是朱詢。
太后收整了一下折子,淡淡說:“六皇子秉性溫和,聰慧機敏,生母又是肅貴妃,是上好的太子人選?!?
元瑾卻對此不能理解。六皇子再好,又怎比得過詢兒,自幼長在她們身邊。
“但詢兒是我們自小看大的,您為何不要他做這個太子?我們向來也是以培養(yǎng)君主的要求培養(yǎng)他,若是不選他,這對他如何公平!”
那時候太后沉靜了許久,問:“你是為了這事沖撞崇華殿的?”
元瑾用沉默表示了她的抵抗。
“阿瑾……”太后輕嘆著說,“你以后就會明白,我這都是為了你,為了蕭家?!?
她不明白,她之前不明白,現(xiàn)在也仍然不明白。
但是在這一刻,看著朱詢看著自己有些灼熱的目光,她突然又想起很多次,她從睡夢中醒來,守在在身邊的朱詢,就是以這樣的目光幽幽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醒了之后,又很快地移開目光。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因為我愛你?!敝煸兊卣f,“并且,對你表現(xiàn)了強烈的渴求。太后擔(dān)心,我登上帝位之后,會做出許多不擇手段的事情,而同時我心中清楚,我也真的會做出這些不擇手段的事情?!?
“當(dāng)然。若只是如此,我應(yīng)該也不會做出如此背叛良心的事?!彼冻鲆粋€冷淡的笑容,“而是自幼在你身邊長大的詢兒……的確就是一個為達(dá)目狠心殘酷的劊子手,我受夠了被人折辱的日子,受夠了誰都能踩我一腳……所以,一旦我抓住機會,就會下狠手達(dá)成我的目的?!?
“可我從沒想過殺你,我一直想保護你,最終你卻死在了旁人的手里。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是朱槙,所以用盡全力對付他。后來我才知道不是的。”朱詢看向她,“真正殺你的人是徐婉。當(dāng)初顧珩拒親之時,太后曾經(jīng)打算將您嫁給傅庭。而您的閨中好友,早已愛慕傅庭多年,她怕傅庭真的會娶您,所以才利用自己進(jìn)出慈寧宮的便利,對您下手……但當(dāng)我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為你除掉她了。”
元瑾只是冷漠地聽著朱詢的話。
其實她早就猜到了有很多人想殺她,到最后,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死在了誰的手里。
但其實,她是死在誰手里的,還重要么?
所有想要殺她的人,都成了殺死她的一部分。
“你從沒想過殺我,可我仍然因你而死?!痹獩]有絲毫被他說動,她道,“朱詢,你以為將罪責(zé)推到別人身上,自己就能夠逃脫。你以為——我會原諒你?我告訴你,你這輩子也休想!”
他的神色重新惶恐起來,他抓住了元瑾的手:“不,姑姑,您是……您是愛我的?!?
無論以前的他做什么事,元瑾都會原諒他,為他善后。這在朱詢心中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習(xí)慣,當(dāng)他突然看到元瑾這般的冷淡時,他終于開始惶恐和不安。
“朱詢,我想你大概是誤會了什么?!痹湫χf,“每次我看到你,想著的都是如何殺死你,我愛你?——我恨不得你去死。”
看著元瑾冰冷而仇恨的眼神,他終于緩緩地松開了手,露出一絲慘笑。
“報應(yīng)不爽……報應(yīng)不爽……”他喃喃著,不停地輕聲喃喃。
在他宮變失敗,在他被抓的時候,他也沒有如此強烈的失敗感。但是在這一刻,痛苦,窒息,失敗向他涌來,他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笑著又狼狽地咳嗽了起來。
他什么都沒有了,不僅什么都沒有了,她還非要來——來讓他心死,給他最后一道凌遲。
元瑾看著他跪在地上咳,終于站了起來,她從籃子中,拿出一壺酒放在桌上。
“自此,這一切便了斷了吧?!痹f。
她說完之后走出了刑房,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朱詢看向那個鎏金的酒壺,過了良久,他的手指終于爬了過去,緩緩地,摩挲上了那個酒壺。
薛聞玉不殺他,是因為他身上還有一層皇室血脈。為了名聲,他希望他能自盡了斷。
而她,就是來達(dá)成這個目的的。
讓他自行了斷。
那就了斷吧。
“便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彼p聲地說。
元瑾回到慈寧宮睡了一覺,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夢緒不斷,似乎都是些陳年舊事,她同太后在一起的時候,朱詢跟著她學(xué)下棋的時候。他們?nèi)藝鵂t火,各自地看一本不同的書的時候,日子這樣的靜謐而純美。
她醒來之后對著墻壁沉默良久。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報了仇,心中去了一塊沉重的石頭,但是還是有一口氣哽著,差了點什么東西。
聽到她醒的動靜,寶結(jié)進(jìn)來了,向她屈了身:“二小姐,西北侯爺方才來過,見您沒醒就先走了。他留了一句話,說朱詢……服毒自盡了?!?
元瑾閉了閉眼睛。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
終于,還是結(jié)束了。
“另外乾清宮過來傳話,說您醒了便說一聲,陛下過來用膳?!睂毥Y(jié)道。
元瑾頷首,起身叫宮女給她梳發(fā)換衣。不久后御膳房已經(jīng)將飯送至,元瑾出去時,正看到薛聞玉坐在另一頭等著自己。他穿著紫色的常服,布料光滑精細(xì),金色龍紋繡于袍襟,將他襯得膚色如玉,五官精美俊雅。因為不說話,所以有驚艷絕倫,遺世獨立之感。
她這個弟弟,別的不論,外貌卻是她見過最出色的。
“陛下政務(wù)繁忙,何須來同我吃飯?!痹讼聛?。聞玉與她自小一起長大,元瑾也沒有客氣。
薛聞玉輕輕一笑,叫周圍人都退了下去,才親手給她盛了一碗雪蓮川貝乳鴿湯。
“至靖王謀反,我與姐姐就未曾這樣吃過飯,如今卻是懷念得很?!毖β動竦溃敖憬氵@幾日操勞了,這一桌藥膳,便是給你補補的?!?
元瑾喝了口湯,其實吃了許久民間的飯菜,這皇宮中的菜她反倒是吃不慣了??傆X得華而不實,味道寡淡。
她喝了湯之后就放下了碗,擦了嘴道:“我有事想同陛下說?!?
薛聞玉便抬起頭,做出一副聆聽的樣子。
“如今天下已定?!痹?,“不如我還是回定國公府,同母親她們一起住吧。我住在宮中也不方便,你遲早是要充實后宮的?!?
薛聞玉聽到這話,低頭的時候眼睛一沉,幾乎有些控制不住,隨后才抬頭笑著說:“姐姐這說的什么話,既是天下剛定,還有多得用著姐姐的地方。難道姐姐要拋下我,獨自留我一人在這凄冷的宮中不成?”
他看著她的眼神瞬間又有些可憐,雖然這樣比喻大不敬,但真的像只小狗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