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瑾冷冷地看著他,目光透著洶涌的恨意。
朱槙卻在她的床上舒展開了修長的手腳,手枕在后腦看著她說:“你想激怒我殺了你?”
看到他并沒有絲毫被激怒的模樣,反而一語道破了自己的心思,元瑾有些無力。
朱槙的確厲害,她是想激他殺自己,這樣至少,聞玉他們不會就此被牽制。畢竟倘若她被挾持,恐怕薛聞玉二話不說就會退位,以換取她的存活。既然他已經(jīng)看穿了,那便別演了,浪費她的表情。元瑾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剛才說話太大聲了,嗓子有點干。
朱槙覺得她也是好玩,身陷敵軍的包圍中,激他殺自己不成,干脆懶得激了,自己喝起茶來。
他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八裕@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
元瑾連眉毛都沒有抬,喝了口茶淡淡地道:“聽靖王殿下的意思,是還嫌不夠?”
朱槙道,“我只是覺得奇怪,倘若僅僅是如此的話。你為何不肯告訴我你的身份呢,畢竟如果我知道了你是蕭元瑾,那我會告訴你當年的很多事,緩解你我之間的矛盾。但你為何不肯說呢?”
元瑾握著茶杯的手微抖,只聽朱槙還是繼續(xù)道:“也或許,你還有別的心思。比如說,其實你從內(nèi)心中是愛我的。但是這和你心中的仇恨違背了,你怕我告訴你之后。你心中的防線會徹底瓦解,你會徹底愛上我,這樣何談報仇呢……”
“閉嘴!”元瑾終于開口了,她胸口微微起伏,冷冷地看著朱槙。
她這下才是真正的被牽動了情緒。
朱槙卻嘴角微微一扯,笑了起來。
元瑾卻陷入一種無端的絕望中。
其實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聽說朱槙的各種事跡。
他是如何用兵如神收復(fù)西寧的。又是怎樣權(quán)勢滔天,回京城時百官跪迎的。或者他在他的封地里,是怎么待民如子,親切溫和的。而她私底下刺殺他無數(shù)次,他都不動聲色地悄然化解了,那些刺殺的人都有去無回。
到后來她成了薛元瑾,遇到了陳慎,這個陳慎是真正讓她愛上的人,沉靜端和,不與世爭。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能幫助她。后來她知道了他是朱槙,和那個她聽過無數(shù)次的靖王仍是矛盾而又重合,他之所以是這個樣子,那是因為他的身份與他相輔相成。
一個普通的居士,不可能指點江山,用兵如神。不可能在她需要的時候,能夠準確無疑,并且輕松地幫助她。不可能擁有那般的從容和淡定,其實元瑾內(nèi)心也知道,她真正愛的就是靖王這個人。陳慎是一個虛幻的泡影,陳慎的行舉止中透露出來的就是靖王朱槙。
她愛的那個人,就是朱槙,她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元瑾頓生一種背叛之感,腿軟得有些站不住。
朱槙扶著她的肩膀,逼她看著自己。而她的渾身軟軟的,像是沒有絲毫力氣一般。
“阿瑾,你聽我說,這場戰(zhàn)爭其實可以圓滿解決,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死。”朱槙低聲說,“你不停地想要與我作對,無非就是想為你的家族報仇??墒?,阿瑾,我同你說一句實話,蕭家當年如此繁盛,權(quán)可比皇室,即便不是我出手,也撐不了多久?!?
元瑾明白他的意思,那個時候的蕭家,太過樹大招風了。
“我未曾殺過你的父親和姑母?!敝鞓暲^續(xù)說,“當初將蕭家收監(jiān),我還建議過朱楠,不要治你父親的死罪,他保家衛(wèi)國是有功勞的。可惜你父親在押解回京的過程中沒有活下來。還有蕭太后,當時蕭家已滅,我為何要非殺她不可?我將她囚禁在慈寧宮中??墒怯幸蝗罩扉獏s告訴我,她意外暴斃。阿瑾,我是個臣,而不是殺人魔。只要達到了我的目的,我又怎么會殺他們……”
元瑾聽他說著父親姑母他們的過去,靜靜地閉上了眼睛,一道淚痕劃過臉頰。
“即便你說這么多……”她的聲音停頓,“但是朱槙,他們?nèi)匀皇且蚰愣赖?,就算你不曾親自動手。朱槙,你自己也知道這是狡辯的?!?
“可不該是這樣的!”朱槙見她油鹽不進,一把抓住她的肩,他頭一次,用這種低啞的語氣說話,“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我所做的這些事,都與你無關(guān)。也與你我之間無關(guān)……”
他在很多不得已的時候,做過很多絕情的事。也許是為了淑太后,也許是為了自己的權(quán)勢。
在此之前,他從未為它們后悔過,但是現(xiàn)在,他頭一次有了這種沖動。
元瑾卻露出個慘淡的笑容,她知道,即便她知道又能如何。她能原諒他,但是她沒有代表別人原諒他的權(quán)力。
“元瑾,我知道你不可能忘記這些事。但是這些都是過去了,我也為我曾做過這件事后悔……”朱槙停頓了一下?!澳悴粦?yīng)該,不應(yīng)該……”
在他還沒說完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將他抱住。
這是頭一次,她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做出如此主動的舉動。
朱槙卻隨之身體一僵。她將頭埋在他的胸口,仿佛一顆柔軟的毛球,有種異樣的熨帖。
“你不需要說了,朱槙?!痹牭阶约呵逦潇o的聲音,“我從未覺得你錯了,你也不必后悔。我站在你的位置,或許會做出同樣的事情。只是……朱槙,倘若你在我的位置上,我能怎么做?”
一個本來衣食無憂,從來只得到別人的保護和尊崇的人,一夕之間要面臨世界傾覆,親人不再的痛苦。即便表面看上去再怎么堅強,她也會在午夜夢回醒來,望著凄冷無依的世界,哭得渾身發(fā)抖。
“所以即便父親他們不是死于你手,我也無法,無法視這一切為沒有發(fā)生?!痹^續(xù)說,她閉上眼,深深地聞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類似一種皂香和松針混雜的味道。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聞這個味道了,她聞到便想起寺廟中的歲月,便頓覺安心?!凹热晃覕∮谀闶?,那我認了。你想怎么樣都可以,殺我,囚禁我,我毫無怨?!?
朱槙卻是一笑:“不是這樣的?!彼麑⑺南掳吞穑澳阌X得,我愛不愛這個皇位?”
元瑾不知道他這么問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眨了眨眼睛,緩緩地說:“沒有人不喜歡絕對的權(quán)力?!备螞r他還是靖王,他足夠理智的話,就應(yīng)該用盡一切的手段去謀求皇位。
朱槙又笑了笑,她對人性的判斷既武斷又準確。
“但是我這次會放了你。”朱槙說,“只為了彌補我過去對你做的事,很多事不是一條路走到黑的。當然自此以后,我也不會再手下留情。元瑾,你是丹陽縣主的時候就斗不過我,現(xiàn)在,你也一樣斗不過,希望你能明白這點?!?
他說完之后,輕輕地吻了下她的額頭,然后蒙住了她的眼睛?!伴]上眼吧?!?
等元瑾睜開眼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身影。然后很多人沖進了營帳,火把亂晃,周圍兵荒馬亂,那是敵人突然離去的凌亂,緊張地問她:“二小姐,您沒事吧?”
元瑾卻跪坐在床上,茫然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眉心,仍然殘留著那顆吻的熱度。
她的心中充滿了一種不解,以及異樣的觸動。他居然會放了她,居然會真的放了她!
但是太后曾說過她雖然聰明,但是在面對感情的時候,其實像孩子一樣的遲鈍和殘忍。元瑾曾經(jīng)不以為然,她覺得自己很成熟,也很善良。但是到今天,她心中突然有一絲東西破裂而出,開始沐浴著陽光而生,她才明白,太后說的那句話是真的。
她就是不懂得愛,孩童一樣的遲鈍和殘忍。
而他,卻似乎對她有所觸動。
朱槙……
朱槙,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如果換做是她,會輕易地放人嗎?
很快,蕭風他們也回來了。在布局后不久,白楚就察覺到了不對,意識到朱槙很可能是聲東擊西,他的真正目標應(yīng)該是薛元瑾。但當他們帶兵沖回來,準備與朱槙的軍隊廝殺的時候,只看到朱槙的軍隊已撤,而元瑾毫發(fā)無損。
“阿瑾,朱槙究竟做了什么?”蕭風懷疑朱槙還有計策,因此問元瑾。
元瑾卻搖了搖頭,不想再說。
她只想好生的睡一覺,理清楚自己的思緒。只剩下蕭風等人翻遍了她的營帳,也沒找到朱槙究竟動了什么手腳。蕭風最后下令,退軍一里重新安營扎寨。
進入十一月,懷慶下了第一場雪。大雪漫漫,將山河妝點得銀裝素裹。
一旦真正進入隆冬,打仗就變得艱難起來。對人力物力的消耗都是加倍的,尤其是于朱槙方而更是如此,他是拉長戰(zhàn)線作戰(zhàn)。所以他加快了進攻的速度,在大雪后的三天,再次對孟縣發(fā)起了進攻。這次是全面而猛烈的正面進攻,蕭風率五萬軍隊,挾神機營炮統(tǒng)軍同朱槙作戰(zhàn),而自上次一事后,蕭風等對元瑾加強了管制,現(xiàn)在她留在大后方,被二十個侍衛(wèi)貼身保護著,不斷地聽著前線傳來的消息。我軍傷亡多少,靖王傷亡多少。
傳來的消息越來越讓元瑾膽戰(zhàn)心驚,蕭風在苦苦抵御著靖王,然而越來越有所不敵,傷亡人數(shù)每天都在擴大。
白楚在她身邊坐下來,問她:“那日朱槙來究竟做了什么,他總不會是來給你送棉襖和羊肉的吧?”
元瑾看了他一眼說:“白先生每天都這么閑,我開始覺得,付給先生您的銀子是不是有些貴了。”
“別這樣。”白楚卻說,“昨天我不是還趁著下雪,用網(wǎng)捕了幾只鳥,烤了給你吃了么。也沒見你說不好吃?!?
“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元瑾快要繃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壓低聲音,露出幾分冷笑,“你這幾天每天神出鬼沒,一到戰(zhàn)略布局的時候就不見蹤影。白先生,難道我和蕭風看上去都像很好說話的樣子嗎?我看把你烤了也不錯?!?
白楚露出個不痛不癢的表情。說:“你知道朱槙,為什么拖到現(xiàn)在才正式進攻嗎?”
元瑾盯著他不語,此人非常喜歡故弄玄虛,最好是別回答他,他沒趣了反而會自己說。
“一進入冬天,軍隊供給就可能出問題。而且碰上大寒,可能還會凍死人。”白楚說,“所以將士們?yōu)榱嗽缛战Y(jié)束,反而驍勇善戰(zhàn),攻勢極猛。我們的兵力本來就不比朱槙,所以肯定不敵,想什么辦法都沒有用。”
元瑾不再看他,指望某個人勢必是不靠譜的。白楚不干事,最后扣他工錢就是了。
白楚卻繼續(xù)問:“二小姐還沒有回答我,那日朱槙來找你究竟是為了什么?!?
元瑾干脆沒理他,起身走人了。
“哎喲?!卑壮衷俅涡α诵?,“真是好難溝通??!”
等元瑾再次回到營帳時,只見寶結(jié)捧著一只鴿子在等她:“二小姐,這個又飛來了。”
那鴿子張著綠豆大的小眼睛,左看右看,毛色水滑,很是神氣,甚至有那么幾分趾高氣揚的味道。
元瑾將鴿子腿上的小竹節(jié)拆下來,走入了營帳中。自從那日之后,朱槙時不時地會用鴿子給她傳一些話過來。絕大多數(shù)是無關(guān)痛癢的話。比如“今日請吃飯,清虛獨盡酒菜,故他付賬?!边€有,“今日晨起,突覺不公。雖有世仇,爾卻也嘗試殺我數(shù)次,如何不能抵消?”
元瑾偶爾會看得笑一笑,她從來不回。但朱槙仍然隔三差五地給她送幾次,一開始那鴿子還不識路,會飛到別的帳篷頂上去,到現(xiàn)在鴿子都認得元瑾的帳篷了。時常就立在她帳篷前的火堆架上閉著眼睛打盹等她。好幾次差點被白楚捉去烤了。
雖然不回,但元瑾也不得不承認,朱槙這些傳話的確給她帶來了些許的樂趣。
今日,這紙上只寫了一句話“三日內(nèi)奪孟、武陟兩縣,請速速準備?!?
元瑾立刻皺起眉,雖然如此戰(zhàn)局吃緊,卻也仍然膠著,他怎的就有如此的自信,能三日內(nèi)奪取兩縣,破懷慶防御了。
這最后一句,請速速準備,更是顯得有些莫名了,準備什么?
元瑾捏著這張紙條,莫名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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