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空山北。
崇山峻嶺,白云渺渺。
一縷笛音幽幽,渾似自九天云外而來,穿破重霄,分明清潤之音,吹度幾分陽春白雪、杏花疏影之意,卻又含著三兩許孤高傲岸的氣概。
是熟悉的曲調(diào)。
也是熟悉的感覺。
不知是認(rèn)識久了,也只聽過他一人吹笛,還是他笛音真有如此特別,沈獨(dú)遠(yuǎn)遠(yuǎn)這么一聽,便知道是顧昭了。
他倒提著垂虹劍,飄飄搖搖踏云而來,淡漠的臉上沒有什么神情,繞過前方一座云遮霧繞的山峰,便看見那一片平坦的山崖了。
被削成了棋枰的山石,平平地?cái)R在崖上。
落下的棋子依舊散著,卻拂開了一小塊空隙,上頭擺了一只酒壺、兩只酒盞。
那一襲青衫的男子,玉簪束發(fā),只背對著這棋枰,長身立于崖邊,像是另一側(cè)的云海吹奏。
清風(fēng)吹動云氣。
他的袍角與發(fā)縷都飄飛起來。
若不是因與這人相熟,只怕是連沈獨(dú)這一眼看過去,都要以為眼前之人,乃是九天上的仙人,下了凡塵,一身落拓清冽,飄然欲飛。
一曲未畢。
沈獨(dú)也未打擾,只是輕巧無聲地落到了崖上,并不語。
顧昭不是沒察覺人來。
可他有自己的習(xí)慣。
這時只慢吞吞地將這一曲吹奏完了,才遠(yuǎn)眺了一眼綿延不盡的群山,呼出一口氣來,轉(zhuǎn)身時笑容已掛了滿臉:“不愧是沈道主,上天入地,世上沒有能難倒你的事?!?
沈獨(dú)才殺過人。
身上的血腥氣不濃,但也不淡。加之他沒有特意遮掩,更沒有遮掩的必要,所以眉間凝著的那一抹煞氣,實(shí)在顯而易見。
對顧昭這看似恭維的一句話,他無動于衷。
人從崖邊走到了棋枰邊上,他看了顧昭一眼,淡淡問道:“要請我喝酒?”
“沒下毒?!?
顧昭眉梢微微一挑,答非所問。
沈獨(dú)于是也不說什么,直接坐了下來。
顧昭為他倒酒。
倒了三杯,沈獨(dú)也喝了三杯。
整個過程中,兩人一句話也沒有。
沈獨(dú)只喝酒。
顧昭不喝酒,但一直打量著他,目光里漸漸多了一種奇怪的顏色。
看上去,沈獨(dú)似乎與往日沒什么不同。
一張絕好的、本能迷惑世人的皮囊,可面上完全是生人勿近的冷煞,更不用說那長年累月積攢在眉目之間的凌厲與妖邪。
可感覺不對。
若是以往,死里逃生,還安然無恙地返回,必定是要先嘲諷他們正道上都是些酒囊飯袋,那么多人打不過他一個。
如今卻半句話沒有。
一坐下來,就開始喝。要知道,沈獨(dú)的酒量不是“不好”兩字能形容,用“爛”字都是抬舉了他。
待到第四杯倒上的時候,沈獨(dú)伸手又要來端,顧昭淺淺看了他一眼,自己伸手將酒盞捂住了。
潤濕的杯沿,貼在他掌心,有些冷。
沈獨(dú)沒防著他來這一下,正要伸過來端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時頓住,然后抬了那冷冰冰的眉眼起來,瞧著他。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
顧昭并未將手移開,雖是笑著說話,可眸底的光影也冷了幾分,暗了幾分,說話的嗓音與他的笛聲一般好聽,但話里的意思卻跟刀子似的。
“只是覺得,你這要死不活模樣,讓人很想操i你?!?
“就你?”
沈獨(dú)笑了。
對這一位江湖人所共傳的“蓬山第一仙”嘴里忽然冒出這種字眼來,半點(diǎn)都不驚訝。畢竟,認(rèn)識顧昭之前,他罵人都還不會爆粗呢,都是“近墨者黑”,跟顧昭學(xué)的。
“想操i我的人多了去,你算老幾?”
“……”
也不知是不是覺得他這葷話學(xué)得太快,有些不適應(yīng),還是因?yàn)閯e的什么原因,道行極深的顧昭這一時竟沒接住這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才搖頭大笑。
“沈道主,你在天機(jī)禪院,到底是遇見什么了?見了神,還是見了鬼?”
“見了佛?!?
沈獨(dú)依舊沒什么表情,見顧昭依舊捂著那酒盞,干脆端了另一只空著的酒盞起來,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卻不再提天機(jī)禪院那話茬兒半句,反而問外頭的事。
“我不在這段時間,江湖上如何?”
“歡天喜地,載歌載舞,斬草除根,斬盡殺絕?!鳖櫿岩贿B用了四個詞,可末了了又道,“但很顯然,他們高興早了?!?
“妖魔道呢?”
酒盞端起來,又喝了一杯,沈獨(dú)續(xù)問。
顧昭回道:“你那條狗發(fā)了瘋,前陣子在間天崖上大開殺戒,死了不少人,人都傳他要取你而代之。但后來也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也對自己那一派的人下了手?,F(xiàn)在情況不明,只知道昨日上午,崔紅、姚青兩人一道帶人前往天機(jī)禪院,逼迫他們放你出來或者搜山查你蹤跡?!?
顧昭不喜歡裴無寂。
所以,至少當(dāng)著面的時候,沈獨(dú)從來沒在顧昭嘴里聽過裴無寂一句好話,但他在顧昭面前也是從不提裴無寂的。
這時聽了,只沉默下來。
兩只酒盞都被沈獨(dú)一人用了,顧昭當(dāng)然也喝不了酒了。
他酒量很好,但很克制。
此刻見沈獨(dú)不說話,只在心中玩味他這幾許沉默里透出來的意味,然后道:“你從哪里過來?”
“守正宗那邊。”
沈獨(dú)面上添了一層陰郁,但興許是酒意開始沾染上來,眼角眉梢那疏狂的意味兒卻開始上來。
“在旁的地方堵我也就罷了,天機(jī)禪院正門出入口也堵我,未免有些看我不起?!?
誰會傻到從正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