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君凝頭一次轉(zhuǎn)身,那死水般的眸子像是被挖空了,望著梅玨。
猛地起身,風(fēng)一樣的離開原地。
“娘娘!”
“娘娘,您要去哪兒?”
梅妃才進(jìn)去一會,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準(zhǔn)備伺候的墨畫卻見他們娘娘忽然沖出了佛堂,甚至什么話都沒說。
與那人相處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在腦中回放,穆君凝想快一點(diǎn),更快一點(diǎn)。
外頭剛下鵝毛大雪,像灑落的一地碎銀,墨畫墨竹匆匆忙忙打了傘跟過去。
皇子所住的區(qū)域與后宮妃嬪雖同樣在皇宮東面,卻是隔了很遠(yuǎn),算是兩塊互不干擾的地方。
現(xiàn)在這天氣,哪個人不是在就著地龍待在屋子里取暖,宮里除了一些走動的下人,沒有哪個主子會在這樣的日子里出去。
外頭大雪,今日停了課,尚書房少有的給皇子們放了假。
“主子,皇貴妃娘娘到重華宮見您?!痹幾幼呓约抑髯?,輕聲報告。
擰緊了拳頭,邵華池看著被大雪覆蓋的皇宮,冰冷的微一勾,毫無溫度,“本殿諸事纏身,無法相見,告訴她城郊墓地,自有她想知道的事。”你也該死心了,他不是你的。
“七哥,留步?!鄙圩予ず暗?。
其他皇子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兩人,作了揖紛紛離開。
向來不參與任何斗爭的四皇子,倒是看了兩眼七皇子才離開,之前給皇太后送阿芙蓉的事情,讓太后很是褒獎,也間接提升了他的地位,這讓他在宮里的生活也好了不少。
兩人一同走,邵子瑜也不隱瞞,直接問道:“對這次的災(zāi)情你有何看法?”
雹災(zāi)、凍災(zāi)、饑餓成為冬天晉國最大的民生難題,這幾日皇上撥了國庫不少銀子前去賑災(zāi),交由大皇子督辦。
“至少不能讓大哥把原本屬于百姓的銀子都貪了去,給他們一條活路?!?
邵子瑜有些驚異,他是沒想到常年待在宮里的哥哥,居然會考慮這些,“七哥,你認(rèn)真的?”
“你不信?”是啊,認(rèn)識傅辰之前的他,也是不信的。
百姓,更像一個符號,而不是真正切身感受的人。
“只是有些驚訝這是七哥說的話,那么等老大有動作了再商議。明日父皇讓我們對災(zāi)情擬折子,這折子你可要好好斟酌。前些日子的抗旨不尊父皇雖未降罪于你,卻不代表這事過去了?!弊源蛏洗卧跂|榆巷對七皇子進(jìn)行威懾后,邵子瑜如今對邵華池算是推心置腹,大事小事都會進(jìn)行商議,他當(dāng)然不愿意七皇子出事。
老二被禁足,沒有期限,十五做了質(zhì)子,八和十二被滯留在羌蕪,其他不是像老四這樣不參與朝政的,就是已經(jīng)站隊了的,現(xiàn)在每一步他們都步步為營。
邵華池將一份秘密名單遞給邵子瑜。
邵子瑜打開后,發(fā)現(xiàn)這是一部分大皇子派的官員的罪證,錯愕道:“你怎么拿到的?。俊?
“派人調(diào)查的?!边@是在傅辰給他的。
邵子瑜對邵華池的能力,都有些忌憚了,這東西有多難拿到,他很清楚,而只要有這份名單,想要抓到老大的錯處可就容易很多了,如果換成他自己,他真的不會像老大那樣毫無察覺嗎?
萬眾之幸,邵華池沒有繼承大統(tǒng)的可能性,也正因為如此無論邵華池有多大的能力,有多大的威望,都不必?fù)?dān)心。
得到這般助力,真是連老天爺都站在他這一邊。
邵子瑜漸漸恢復(fù)了自信笑容,拍了拍邵華池的肩膀,“有七哥在,何事能愁?”
這份密函,燒糊吃剛開始拿到的時候比邵子瑜更驚異,傅辰的奇才他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能一次次刷新他的認(rèn)知,哪怕傅辰如今不在這皇宮內(nèi),他的影響力卻始終存在著。
對于傅辰的對頭來說,卻是件頭疼的人。
誰會希望出現(xiàn)這樣一個到“死”都在設(shè)局,讓你不得安生的人,而他“生前”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影響深遠(yuǎn)。
在發(fā)現(xiàn)李變天一行人有問題時,傅辰做了足足一個月的準(zhǔn)備,為了讓邵華池能盡快扳倒大皇子,他不得鋌而走險,催眠一人右相后,從右相口中得知了一連串名單,拿到賬目。
這樣的技能哪怕是自家主子傅辰也沒打算說,被古人發(fā)現(xiàn)這種古怪的能力,多出來的事端可不是他一個三品太監(jiān)能左右的。
雖然證據(jù)還不夠全面,但已經(jīng)足夠邵華池操作不少事。
皇城東門,老胡是賣魚的,只是現(xiàn)在這季節(jié)河里哪有什么魚,他上次想抓一條差點(diǎn)就掉進(jìn)冰窟窿里,這會兒哪怕是生活在皇城底下,他們的日子也并不好過。
只能出去林子也看看運(yùn)氣看能不能獵到東西,他今天一樣還是空手而歸,餓得頭暈眼花,卻發(fā)現(xiàn)東門那兒格外喧囂,那是災(zāi)民,每年這個時候總有那么一些災(zāi)民不遠(yuǎn)千里來到皇城外乞討,卻連進(jìn)城的資格都沒有,只能無望地在城門外徘徊,祈禱里頭有人能施舍點(diǎn)食物,但要不了幾日,這些人就會消失,有人說是被巡城兵趕走了,有些說是帶去皇窖做苦力,也有的說被他們被趕出了外頭凍死、餓死了。
老胡嘆了一口氣,再可憐那也是世道,他自身難保沒辦法幫到任何人。
走近了能聞到一股粥香,這讓老胡瞧到了一個熟人,拉住了對方,“老張,這是出什么事了?”
“是七皇子和九皇子向皇上申請,開放部分官員府邸的糧倉,每個人能拿一碗!”
“這…這要銀子不?”
“要什么要,那都是白給的,還不快叫你老婆兒子過來拿,聽說會維持到開春,可是天大的好事。”
哪有那么好的事,這些官怎么肯?
老胡覺得自個兒在做夢,直到拿到七皇子親自給他盛的粥,那粥還格外好看,粥上面飄著鮮嫩的蔥花,里頭居然還能見到肉末,聽說是七皇子把自己一個冬天的份例都給用到這上頭了,他又掐了掐自己,才能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這可是七皇子給他的,那么一個在宮里頭備受寵愛的皇子,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里,給他們布粥,關(guān)心他們吃的好不好,穿的男不暖,他們不管什么真或假,只知道誰是真的關(guān)心他們的。
他自謙就聽過七皇子,賣魚的時候就聽到經(jīng)常聽人說,七皇子對外頭那些傷兵有多好,送水送食物送藥,還讓他們住到痊愈,哪像以前給點(diǎn)銀子就打發(fā)了,他的大兒子是八年前去的戰(zhàn)場,回來的時候缺了胳膊,大夏天的傷口沒養(yǎng)好,大夫說帶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回到家的時候,人就去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如果趕上這個時候就好了,有七皇子在,說不定兒子能撿回一條命。
回家!他要趕緊回家給婆娘和兒子知道,過來拿粥。
“你可別忘了咱們九皇子可是在文人雅士中很有名的,再說七皇子上次還幫了傷兵呢,這次是真的,皇上讓官員自愿捐出,絕無強(qiáng)迫。”
“兩位皇子,真是菩薩轉(zhuǎn)世啊!”
“別看七皇子長得……,但他心里有咱們!”
“你們發(fā)現(xiàn)沒,七皇子好像一夜白發(fā)!”
“我聽說就是擔(dān)心咱們,給愁的!”
其他聽到的人,紛紛附和。
一路上他聽到路上的人都在討論這事兒,原本前些年國師的安樂之家也會開倉放糧,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到了今年年末的時候,安樂之家的諸多問題就被爆了出來,就好像提前策劃好的一樣,樁樁事都令聽者毛骨悚然。什么里面其實只招收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和小孩都會莫名其妙的死亡,有些尸體奇形怪狀,還會散發(fā)著莫名的惡臭,當(dāng)這些尸體抬出來的時候,欒京的不少百姓都是親眼看到的,以訛傳訛,傳到后來所有人都對安樂之家敬而遠(yuǎn)之。
聽說國師平日就需要不少藥人來為陛下做仙丹,但宮里哪里能提供那么多,這不有個現(xiàn)成的安樂之家,里面多是難民、孤兒、無家可歸的,就算死了也沒人會在意,拿他們做實驗再好不過。
他們沒辦法恨皇帝,更不能將這份怨氣宣泄在嘴上,只能將所有的錯都?xì)w結(jié)在國師身上,以前有多愛戴,現(xiàn)在就有多痛恨,誰希望自己的命被當(dāng)做物品一樣,國師的臥病在床說不準(zhǔn)就是報應(yīng)。
本來安樂之家是百姓們的樂土,現(xiàn)在的口風(fēng)卻完全變了。
觀星樓,扉卿躺在床上,在聽聞屬下的報告后,丹田郁氣積壓,一口鮮血噴在被子上。
“國師!”屬下大驚失色。
扉卿揮了下手,不顧體虛蹣跚來到觀星臺,看著那顆屬于天煞的星越來越亮,而伴隨在他周身的素女星和璇璣星也熠熠生輝,喃喃自語道:“是他……是他……”
趁其病要其命,是天煞的做事風(fēng)格,他從不放過任何機(jī)會。
短短的時日里,流的風(fēng)向,民心都換了一個說法,天煞的羽翼漸豐,再任其成長下去,可還有他戟國人的空間!
回到屋子里,點(diǎn)上油燈,燭光照得扉卿的臉忽明忽暗。
他攤開了一張信封,這是他之前吩咐下去的,既然找不到天煞,那么就先找素女,素女星代表著禍國殃民,絕世妖姬,擁有魅惑帝王之能,那么最近有哪位妃嬪是備受寵愛的,她將是關(guān)鍵!
梅玨,在宮中數(shù)十年,年方二五,傾國之色,曾是姑姑所的三品姑姑,后被封為婉儀,三月內(nèi)升至從二品梅妃,帝甚愛之。
“梅玨……梅妃,咳,三個月,傾國之色……”每一條,幾乎都對上了。
十之八.九,她就是素女星,潛藏帝王身邊的妖姬,“讓他們查出來,這一年內(nèi),這位梅姑姑與何人交往甚密?!?
“是?!?
“咳咳,等等,找機(jī)會,讓她再也沒有晉升的機(jī)會?!?
若是魅惑之心紅顏薄命,少了一方助力,天煞,你還能穩(wěn)坐釣魚臺嗎?
.
聽到消息的青染幾人,看到了被百姓圍在中央布粥的邵華池。
“藍(lán)音,公子的事,我們要不要先與殿下說?”
“密鳥到現(xiàn)在也沒傳來消息,恐怕兇多吉少,無論是殿下的授意還是其他人,至少能說明一點(diǎn),只要公子回來,兇多吉少……我們將公子事告訴殿下,豈不是陷公子與不義?!?
青染聞,點(diǎn)頭附和,公子本就在京城如履浮冰,若是她們一個錯誤的決定不但沒找到要陷害公子的人,反而弄巧成拙,又該如何?
“我們走吧?!弊詈罂戳艘谎郾话傩瞻鼑纳廴A池,兩人沉默離開。
回到瀟湘館,青染收到了一封熟悉筆跡的信,幾乎在看到的剎那,她激動地雙手顫抖。
藍(lán)音發(fā)現(xiàn)她的異狀,跟她進(jìn)了屋,“怎么了你?”
“藍(lán)音,你和橙心留在欒京,我準(zhǔn)備離開京城?!?
“你說什么,是這封信?”
“對,是師傅寫的,師傅已經(jīng)到臻國了,并已協(xié)助小皇帝平定了叛亂,師傅說在半個月前他就收到了公子的信,公子正往西北的方向走,最終的目的地可能是……戟國!”
“什么!”
.
臨近傍晚,大雪漸停,邵華池的手凍得僵了,他搓了搓手,因為不斷的舀粥,導(dǎo)致手臂僵硬酸脹,還沒等他繼續(xù)動作就被一旁的景逸拉了過來,清涼的藥膏抹在手上,緩解了疼痛。
“謝謝,景哥。這幾日也辛苦你了?!?
“與我客氣作甚,幫自家弟弟不是應(yīng)該的嗎?”景逸聞輕笑,拍了拍邵華池的手。
正要說什么,好像看到了在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背影,清瘦又高挑,像是忽然被雷劈中一樣,邵華池所有動作都挺直了,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好一會,邵華池猛地放下了手中的鍋鏟,瘋了一樣跑了出去。
那人正在出城,上了一輛馬車,朝著一望無際的雪地前行,就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中。
“等……等等,別走!”他如同不懂怎么呼吸的病人,急速喘著。
“殿下!”
“華池,你去哪兒?”
好像有什么隔絕了他的聽覺,邵華池的雙眼只能看到那輛飛馳的的馬車。
人群一陣騷亂,誰都不知道七皇子這突然是怎么了,剛剛明明還好好的。
邵華池看到了城門外的馬車,行動比思想更快,將代表七皇子的令牌給對方看,“馬借我!”
那經(jīng)過的路人,吶吶的看著這個“強(qiáng)盜”,受寵若驚:“七皇子???騎著我的馬!”
感覺這匹馬,都鑲了一層金似的,等它回來,這匹馬就可以改名叫七皇子騎過的馬。
從第一次見面,這個小太監(jiān)見死不救,他氣惱,他憤怒,到后來的每個相伴的日日夜夜,充斥在他們身邊的是猜忌、試探、逼迫,但無論是好與壞,他都覺得那個人始終在原地,不會走遠(yuǎn),只要一個回頭的距離,那人就還是那樣淡定微笑地看著他。
快馬加鞭,趕上了那輛馬車。
“停下!”
趕馬車的車夫好像也被瘋魔般的皇七子給嚇懵了,趕緊停了馬車。
邵華池迫不及待地下馬,掀開馬車的簾子,里面坐著一個白面書生,面色煞白,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你、你要做什么!”
瞬時,從云端掉落谷底,所有的驚喜都化作了絕望和迷茫,邵華池麻木地放下了車簾。
是啊,他走了,這個世界對他有太多不公,自己對他有太多的虧欠和逼迫,他為什么還想回來呢?
他永遠(yuǎn)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傅辰已經(jīng)不要他了。
這座城,失了這個人,冷得像一座空城。
邵華池蹲在地上,空洞的眼神望著地面,冰冷的雪水滲透褲子,鉆入了膝蓋,冷得刺骨。
那輛馬車早已不見蹤影,而他還停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