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霜降霍然站了起來。
李嵐趕在她張口前,讓她坐下了。
郁清棠端坐在講臺,神情冷峻,宛如一座雕像。程湛兮一只手托著下巴,揚唇淺笑,聽得津津有味。
底下有的學生不自覺地看她,連辯論都沒有心思聽。
程湛兮的腰忽然被郁清棠用食指戳了戳,她身子一軟差點往郁清棠懷里倒,手在講臺邊緣扶了一下,勉強穩(wěn)住身形,口型問道:怎么了?
郁清棠面無表情:“正經一些?!?
程湛兮滿頭霧水,心說我怎么不正經了?
郁清棠把她的手牽在講臺后面,不讓她再拿上去。程湛兮琢磨了會兒回過味來,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再不茍笑地目視前方辯論現(xiàn)場。
反方一辯坐下后,半數(shù)以上的人在鼓掌。
正方二辯是個段子手,語風趣幽默,可能是綜藝看多了。
“別看我們現(xiàn)在認真學習,語數(shù)外政史地理化生科科全才,上下五千年博古通今,但是在高考以后,我們的大腦會自動進行格式化處理。但是談戀愛就不一樣了,你會忘記百分之九十的知識,但你絕不會忘記跟誰談了戀愛!”
全班同學包括講臺的程湛兮:“哈哈哈哈哈。”
有人還在下面起哄:“好!”
“我們有時候會聽到大人說,‘我想早戀,但是晚了’,時光難再回頭。但是我們不晚啊,同學們!不要讓人生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一起來早戀吧!哪怕今天在一起明天就分手,我們起碼早!戀!過!”
同學們笑得集體拍桌。
講完段子,她開始煽情:“我們都還天真,天真地相信這個世界是彩色的,在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還有黑色之前,讓我們認真地談一場戀愛吧。謝謝大家?!?
反方二辯和段子手完全相反,是個戴眼鏡的男生,也是班里成績很好的一位,邏輯清晰,兼富感性和理性。他上場先靜了一會兒,讓高漲的氛圍冷卻下去,才用一把沉靜的嗓音開口:“同學們,我們來學校的目的是什么?我們辛辛苦苦考上一中又是為了什么?”
“只有早戀的青春才是青春,難道為夢想拼搏的青春不是青春?草率對待感情的人,大概率也會草率對待人生的每一個重要選擇?!蹦猩?,“我其實不反對早戀,我反對的是以兒戲的態(tài)度對待早戀,我們這樣的年紀,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兒戲?!?
“我們現(xiàn)在的艱辛付出能夠收獲什么?一份好成績,一個好大學,未來的好前程。早戀呢?你記得和誰談了戀愛又有什么用?我們常常說自己長大了,以大人來標榜自己,討厭別人當我們是小孩子,真正的成長不是年齡,而是我們的心?!彼c了點自己的心口。
“我們不成熟,目前真的不成熟,想想你家里的電腦游戲,想想電視上更新的綜藝,想想那些小說電視劇,我們有多大的毅力去拒絕種種誘惑,連這些都拒絕不了,怎么去拒絕早戀帶來的沉迷?它就像罌粟,會一步一步地引誘你,讓人沒辦法控制自己。對方辯友說的對,時光確實難再回頭,青春只有一次,但什么是值得,什么是沖動,希望大家可以認真想想?!?
……
三辯結束,雙方進入自由辯論環(huán)節(jié)。
反方說中學生沒有經濟獨立,花父母的錢談戀愛,要等自己賺錢了再說。正方說早戀的成本低,逛逛街看看電影,就算不和男女朋友去也會和普通朋友去,再說了兩個人要是感情好,吃同一個蘋果喝同一杯奶茶都能甜甜蜜蜜。
正方發(fā)的是何霜降,不用說,又是現(xiàn)身說法。
而講臺上的兩位老師忽然默契對視了一眼,程湛兮眼神含笑,郁清棠則有些愣神。
怎么……何霜降和邢白露那對,與自己和程湛兮那么像。
反方說早戀往往不夠成熟,難以長久,大多數(shù)都無疾而終。正方說難道不是所有的戀愛都失敗的多,成功的少,一棒子打死早戀干嗎?成年人的世界更復雜,戀愛往往伴隨經濟糾紛,所以我們更要早戀,反正我們都沒有錢。
反方說早戀處于青春期性躁動期,自我約束力較弱,容易引發(fā)懷孕、墮胎等不可挽回的嚴重后果。正方說那你們贊成同性戀早戀了?這個辯題你們輸了。反方說不管同性異性都有性.沖動,并沒有將同性戀排除出去,這樣的行為在他們的年紀是不可以的。正方說那你們還是贊成早戀,但不贊成提早發(fā)生關系。反方反駁這兩者是一體的,都是早戀可能帶來的后果……
除了辯手,后排群眾也在舉手發(fā),討論氛圍十分自由熱烈。
這些同學平時都坐在課桌千篇一律地聽課,到了辯論場上便能看出個性各有不同。有的激進,咄咄逼人;有的溫和,潤物無聲;有的渾身是戲,站在哪里哪里就是舞臺;有的一本正經,仿佛天生的演講家……
郁清棠腦海里那些對不上名字的臉,在程湛兮的場外援助下,逐漸歸到了正確的位置。
他們各個不同,在青春里閃耀光彩。
激烈的自由辯論結束,雙方分別結辨。
反方后發(fā)先結:“……花開得太早是個美麗的錯。對于中學生來說,愛情的土壤還沒有準備完全,我們要做的是努力學習,豐富自身,讓這塊土壤長得又肥又好,再期待愛情的到來。同學們,且看明天,更好的愛情在等著我們!”
正方何霜降緊接著起立結辨:“花開得再早它也是開了,你不能把這朵花簡單粗暴地從花園里除去,而是要掌握正確的方法,精心呵護它。戀愛也是一種成長,它和學習不是孤立甚至對立的,擁有一份健康的愛情,可以讓兩個人變得更好。就算它無疾而終又怎么樣?花店不開了,花繼續(xù)開,我在最美的青春里愛過一個最好的人,我不后悔!”
教室里掌聲雷動,為雙方辯手喝彩。
郁清棠也鼓了幾下掌,辨得比她想象中要精彩。
郁清棠補充了兩點,沒針對辯題本身發(fā)表意見,讓學生自己體會比她耳提面命地灌輸要好很多。一中是泗城最好的重點中學,會談戀愛的只是很少數(shù),班會起到的作用就是未雨綢繆,以及提醒那些在談的和蠢蠢欲動的,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班會課結束,兩人回辦公室,郁清棠問身邊的程湛兮:“程老師怎么看待早戀?”
程湛兮說:“支持,但我不會早戀?!?
郁清棠按照程式邏輯推論,淺笑道:“因為你已經過了早戀的年紀?”
程湛兮說:“不是?!?
郁清棠問:“那是因為什么?”
程湛兮腳步微頓,轉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因為……”
那個時候沒有遇見你。
她眼眸一斂,含笑帶過:“因為……忙著畫畫,申學校,學法語,沒有時間。郁老師呢?”
郁清棠沒注意她的眼神,隨意說:“我也是,忙著學習?!?
“郁老師學生時代除了學習沒有別的愛好嗎?”
“沒有。”
“朋友呢?”
“也沒有?!?
“那我何德何能入了郁老師的慧眼,竟然成了你的好朋友?”程湛兮眨了眨眼,笑道。
郁清棠停下來,目光一寸寸平靜卻仔細地掃過程湛兮的臉,有些縹緲,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透過她看著遙遠的另一個人,夾雜著嘆息,嗓音略顯飄忽地說了一句引起程湛兮深思的話。
“大概是緣分?!?
程湛兮表情短暫地凝固了一瞬。
如果不是她確定郁清棠沒有談過戀愛,她都要以為自己是某個人的替身。
郁清棠收回視線,神色如常地往前走。
程湛兮追了上去。
周五郁清棠沒有回老城區(qū),之前答應程湛兮要陪她去郊區(qū)的小村子里寫生。本來上周就要安排,臨時被向天游的歡樂谷截了胡,只好順延到這周。
放學后她們倆一塊去超市買菜,回家做飯。
程湛兮負責下廚,郁清棠給她打下手。
食材處理完以后,郁清棠就沒什么事了,程湛兮讓她去客廳玩吊椅,郁清棠最近喜歡那個吊椅。她真的就像個小孩子,程湛兮愿意把她當小孩子寵著,感覺當然是既開心,又復雜。
喻見星給她發(fā)消息:姐妹,在干嗎呢?
程湛兮一只手握著鍋鏟,單手打字回:給老婆做.愛心晚餐
喻見星:別看有的人表面叫著老婆,實際上連嘴都沒親到
程湛兮:誰說的,親到了
喻見星:嚯
程湛兮:趁她睡著偷親的
喻見星:哈哈哈哈哈哈
喻見星:向來只有別人偷親你的份,沒想到你也有今天,這叫一報還一報嗎?
程湛兮把火調小,出鍋了一個菜,才低頭看手機,嘖了一聲。
[程湛兮]:少敗壞我名聲,我什么時候給人偷親的機會了?
[喻見星]:你現(xiàn)在光明正大讓人家親,你看你老婆親你嗎?
[程湛兮]:你都說是我老婆了,遲早會親的
[喻見星]:我欣賞你的自信。我今天給女朋友玩了小雪人,羨慕嗎?
[程湛兮]:我還是個寶寶哇[驚恐][拜拜]
喻見星秀完一波就走,報復她上次在郁清棠面前拉踩她之“仇”,弄得程湛兮當夜很是躁動,自己弄了一次后睡著又做了個無比綺麗的夢。
夢里郁清棠主動這樣那樣,百般施為,又扶著她的肩膀坐下,仰起白皙修長的頸項,她的魂都要被郁清棠勾走了。
早上程湛兮進浴室又待了一段時間才出來。
電梯口,程湛兮穿著白色短款羽絨服,背上背著畫架,手里提著畫箱,整個人無精打采的樣子。
郁清棠從2101出來,長款及膝黑色羽絨服,戴著竹青色圍巾和灰色手套,看起來就很暖和——程湛兮說山里冷,讓她多穿點衣服。
“程湛兮?!庇羟逄暮半娞萸暗椭^的女人。
程湛兮抬起臉,朝她的方向看過來,露出一個笑容。
郁清棠見她臉色不好,問道:“你不舒服嗎?”
程湛兮搖頭,溫柔道:“沒有,晚上做了個夢,印象太深刻,現(xiàn)在還沒緩過來?!?
郁清棠以為她做了噩夢,安慰道:“夢都是反的?!?
程湛兮笑笑,不置可否。
天寒地凍,程湛兮不再騎機車,而是決定開車去。
上次寫生認識的春天幼兒園小(1)班,三歲的林溪小朋友還給她打過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去,程湛兮上周臨時改變計劃,十分內疚,本來想著要好好哄哄她,結果林溪一句話也沒有抱怨,還奶聲奶氣地和她說姐姐下次見。
留守兒童在別的小孩享受父母親人的疼愛的時候,早早就學會了接受離別和失約,在一次又一次失望里習慣著長大。
所以程湛兮這次無論如何也會去,她還給小朋友買了一套畫筆和新的繪畫本,放在車后座。
郁清棠坐在副駕駛,聽她笑著說上次寫生在村子里的見聞,主要是在說林溪。小朋友很可愛,喜歡畫畫,你見到肯定也會喜歡她云云。
郁清棠轉頭看窗外,嘴角一點一點地往下撇。
別的小朋友很可愛,自己就不可愛了嗎?
紅燈。
程湛兮在斑馬線前停下,忽然想起什么,忍俊不禁道:“你記不記得,我之前說過她很像你?反應慢吞吞的,她奶奶……”
郁清棠語氣生硬地打斷她:“不記得。”
程湛兮一愣。
車廂里分外安靜。
程湛兮看向副駕駛的車玻璃映出來的,郁清棠的臉。
她啞然失笑。
程湛兮伸手過去,覆在她的手背上,揉了揉,柔聲說:“我是因為她像你才覺得她可愛,你是最可愛的,獨一無二的可愛。”
郁清棠一邊心想我一個成年人為什么要用這種形容詞,一邊控制不住地柔和唇角,她努力板起臉,看了眼前面的十字路口:“綠燈了?!?
程湛兮再次撫了撫她的手背,右手收回到方向盤上。
既然郁清棠不喜歡聽,那她就不說。
車載音樂里放著小眾的民謠,郁清棠盯著小屏幕看歌詞,自得其樂。
白色的奧迪a4停在村口,程湛兮背著畫架,提著畫箱,郁清棠手里拿著送給林溪小朋友的禮物。她在來的一路已經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多么無理取鬧,竟然和一個三歲的小孩子分高低。幸好程湛兮沒有執(zhí)著這個話題,否則她非得面紅耳赤,鉆到地縫里去了。
兩人剛下車,便見到一個七八歲的大朋友,牽著一個穿粉色羽絨服的小姑娘,站在村口的石碑旁。
粉色羽絨服一見到程湛兮,立刻甩開大朋友的手,撒腿朝程湛兮跑了過來。
程湛兮背著畫架不方便蹲下,遂彎下腰,剛好接住她。
程湛兮將她抱了起來,掂了掂,隨后她抱著小朋友面向郁清棠:“這個也是姐姐,叫漂亮姐姐好。”
小林溪奶聲奶氣道:“漂亮姐姐好?!?
郁清棠看了眼程湛兮,把帶來的禮物送給她。
“謝謝漂亮姐姐。”小林溪只伸手拿了筆,剩下的抱不下,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她,道,“漂亮姐姐可以幫我拿一下嗎?”
她一口一個漂亮姐姐,郁清棠似嗔非嗔睇了程湛兮一眼,程湛兮回她一個燦爛笑容。
她們倆往村里走,七八歲的大朋友始終不放心地跟在她們旁邊,面色警惕。
這個村子里的老幼互幫互助,民風極其淳樸。
待走到林溪的奶奶家,奶奶說放林溪跟程湛兮玩,那個大朋友才離開,不時帶著幾個小孩兒到她們附近轉轉。這大概是小林溪平平安安長到這么大沒有被拐走的主要原因。
山間空氣清新,冰冷亦別有一番滋味。
程湛兮一只手牽著小林溪,另一只手牽著郁清棠,深一腳淺一腳帶她到了上回的小溪邊,溫度沒到零度以下,溪水還在淙淙流動,但已不能踩水泡腳了。
“明年開春我再帶你來一次。”程湛兮總是在這種不經意的時候許下未來。
郁清棠蹲在溪邊,手伸進寒冷的溪水里,感受著水流從指縫間流走。
她仰起頭來看程湛兮。
程湛兮似乎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絲懷念。
她想定睛細看,郁清棠已經撐著膝蓋站了起來,問她:“你今天要在哪寫生?”
程湛兮說:“這里。”她說,“季節(jié)不同,風景和光線都不一樣,明年春天我還會過來?!?
郁清棠幫著她擺好畫架,看著她系上圍裙,扎好長發(fā),手托著調色板調試顏料。
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幕。
郁清棠咬了咬唇,低低出聲道:“你能不能……”
程湛兮沒聽清,偏頭:“嗯?”
郁清棠鼓起勇氣,抬起眼瞼看著她:“你能不能為我畫幅畫?”她答應過她的。
程湛兮求之不得:“好啊?!?
她把畫架向后挪,讓郁清棠坐在她面前不遠的青石板上。
程湛兮嘴角噙笑,拿著畫筆,抬起頭。
郁清棠坐在畫架前方,兩只手捏著羽絨服的衣擺,緊張地攥成拳頭,蒼白沒有血色的臉頰泛起可疑的紅暈。
程湛兮驀地愣住,腦海中一幅幅畫面走馬燈樣閃過,令她眼睫不自知地微微濕潤起來。
一個名字自然而然地涌到了她的喉嚨。
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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