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畫完的畫給小啞巴看,小啞巴很認真地收起來,很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程湛兮忍不住輕輕牽了一下她的手,很涼,很小。
程湛兮學了簡單的手語,可以和小啞巴交流了。
你好,謝謝,去山上嗎?我喜歡你,和我一起玩,我送你回家。
每天樂此不疲。
她送她進家門,聽到里面的人喊她“默默”,和她住在一起的是個中年婦人,長得有點兇,對所有人都拒之門外,包括人見人愛的程湛兮,也從未進過她家的門。
暑期結(jié)束了,程家派管家鄧叔來接程湛兮回家,程湛兮去和小啞巴道別。怕街坊的小孩再欺負她,她挨家挨戶上門告誡那幫小孩,還讓爺爺奶奶幫忙看著點,每次打電話都要問妹妹怎么樣了?
臨別前,她答應默默要送她一幅畫,真正的像她的畫。
可惜沒有再見面的機會,那幅畫成了永遠實現(xiàn)不了的諾。
一個學期還沒過完,爺爺奶奶說默默搬走了。
人去樓空,沒人知道她們?nèi)チ四睦铩?
如果是一般的兒時同伴,程湛兮早已不記得對方。但默默是聾啞人,她搬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程湛兮總是想起她縮在角落的樣子,她木然的眼神,她身上經(jīng)常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傷痕,她送了她一束野花,她很輕很輕地笑起來的樣子,像一現(xiàn)的曇花。
日思夜想,翻來覆去,她總是想她會不會受欺負,能不能夠平安健康地長大。
至今無法忘懷。
二十年過去,程湛兮給爺爺奶奶打電話時,偶爾還是會習慣性地問一句:“有沒有見到默默?她回來了嗎?”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會發(fā)很久的呆。
……
程湛兮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淋成了落湯雞,郁清棠在門口等她,一直沒有往里走。
“怎么不進去?”程湛兮吸了吸鼻子,聲音里透著輕微的啞。
“怕你找不到。”郁清棠隨口編了個理由,抬手去解自己風衣的扣子,程湛兮忙捉住她的手阻止,她掌心都是雨水,冰涼,比郁清棠體溫還低,又迅速松開,道:“不用了,你自己穿著吧,我的外套呢?”
郁清棠把她從雨里撈出來的外套給她,程湛兮將就著穿了一下,又沉又冰,重新脫了下來,道:“沒事,我身體好。”
郁清棠眼神里隱約流露出不贊同,但沒再說話,推開了小店的門。
里面都是避雨順便吃晚飯的學生,兩人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兩個空位。程湛兮把黏在脖子里亂糟糟的濕發(fā)撥出來,抬頭看著對面墻上的菜單,問道:“你想吃什么?”
郁清棠:“雞腿飯?!?
程湛兮平時都自己下廚,就算吃飯也很少會進沙縣小吃,她把菜單瀏覽了一遍,問:“你有什么推薦的嗎?”
“……”郁清棠仔細地看完一遍,認真地推薦說,“拌面和蒸餃吧?!?
程湛兮點頭:“那就這個?!?
郁清棠站了起來,清冷道:“我去點單。”
程湛兮一邊用五指梳理著發(fā)絲,一邊看著郁清棠在窗口排隊的背影,唇角輕微上揚。
郁清棠很快走了回來,坐在她對面,偏頭看向窗外的暴雨,沒有變小的趨勢。
程湛兮也在看雨,向來話多的她今天反常的沉默。
郁清棠習慣并樂于這樣的安靜,心里卻探出了一只小鉤子,想知道望著雨幕出神的程湛兮現(xiàn)在在想什么,她眉宇里一閃而過的惆悵又是為了誰。
忙成陀螺的服務員把盤子和籠屜放下就走了,連一聲“請慢用”都來不及招呼,程湛兮被盤子落在桌上輕微的磕碰聲喚回了神智,向郁清棠抱歉地一笑。郁清棠眼神里的探究若有若無,終究是沒有問出口。
“吃飯吧?!彼?,將辣椒醬往她面前推了推,“這個可以蘸餃子?!?
“謝謝。”
程湛兮執(zhí)起筷子,把面條拌了,慢條斯理地用餐。
周遭學生都在聊天,只有她們倆不不語,雨聲淅瀝,獨得一方清凈。
食物能讓人的心情變好,程湛兮咽下最后一只餃子,等郁清棠也吃完,說道:“郁老師明天有什么安排沒有?”
郁清棠雷打不動的:“備課。”
“好吧?!背陶抠庑Φ?,“郁老師太敬業(yè)了,明天如果不下雨我就去看房子,下雨的話就去室內(nèi)攀巖,好久沒活動筋骨了,我覺得自己都快生銹了。”
郁清棠不動聲色掃了眼她半干的黑色t恤勾勒的身材,眉梢輕不可見地上挑了下。
是不是太謙虛了點?
程湛兮:“我本來有個朋友在泗城,她現(xiàn)在離開了,我只能一個人去了,好孤單?!?
郁清棠嗯聲,假裝聽不懂她的暗示。
程湛兮:“郁姐姐~”
郁清棠拿起放在旁邊的包,打斷她:“雨好像小了,我該回家了?!?
“我送你?”
“我送你。”
“?。俊?
五分鐘后,郁清棠打著傘從對面的便利店出來,把傘撐在程湛兮的頭頂,送上了攔下來的出租車。
這是第一次她在車里,郁清棠在車外,程湛兮的感覺有一點新奇。
她從降下的車窗里沖郁清棠眨巴眼睛,眼神清亮。
郁清棠不帶任何情緒地道:“注意安全?!?
程湛兮嘴角帶笑,說:“反了?!?
郁清棠:“嗯?”
程湛兮手分別指了指她們倆,說:“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郁清棠會意,回憶著之前的情景,將話調(diào)換過來:“到家給我打電……發(fā)個消息。”以她的性格其實不必要說這個,但程湛兮一說反了,她就本能地對調(diào),反應總是比大腦慢半拍的樣子。
程湛兮撲哧笑了。
“周一見。”
郁清棠抿唇:“周一見。”
出租車消失在朦朧細雨中。
郁清棠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轉(zhuǎn)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周日,郁清棠在書房備課,到點出來拿外賣,邊吃飯邊打開了程湛兮的朋友圈。
程湛兮果然更新了,是一條10秒鐘的小視頻。
郁清棠點開,程湛兮穿著專業(yè)攀巖裝備,在巖壁上靈活地轉(zhuǎn)身、騰挪、跳躍,修長有力的身軀緊緊貼著巖壁,矯健地往上攀,讓她想起之前在動物雜志上看到過的一種動物,叫做巖羊,它們在懸崖峭壁上只要有一腳支撐的棱角,便能攀登上去。
郁清棠把這條視頻來回看了好幾遍,方關掉后臺。
之后她備課中途又想起程湛兮跳的那支舞,沒忍住打開電腦又刷了兩遍。
程湛兮到頂后下來,從一個小姑娘手里拿回了手機,說:“謝謝?!?
她低頭檢查專門拍給郁清棠的視頻。
小姑娘是攀巖俱樂部新來的工作人員,第一次見程湛兮,方才她進來時便被她的美貌驚艷,這會兒見她兀自擺弄手機,睫毛長而卷翹,唇角笑意清淺,指尖勾起撩動耳發(fā)的樣子,越發(fā)繾綣迷人。
小姑娘從口袋里拿出了手機,臉頰微微發(fā)燙,打開了自己的微.信二維碼。
程湛兮視線里多出了一只手。
身前傳來軟軟糯糯的聲音:“程小姐,我們加個微信吧,下次你到俱樂部來可以提前通知我?!?
程湛兮抬頭,看了她幾秒,將移到右上角“掃一掃”的手指收回來,眼睛彎起來,桃花眼自帶溫柔,出口的卻是拒絕的話語:“不用了,謝謝。”
她是不排斥交任何朋友,但不交明顯對她有圖謀的朋友,自尋煩惱。
程湛兮是個十分注重“我”的人,她要的,她喜歡的,她會去爭取。至于喜歡她的,與她無關。
周日下午四點,斷斷續(xù)續(xù)的雨終于徹底停了,夕陽在云層里透出淡淡的光。
程湛兮沒去看房子,但去了趟中介,讓中介幫她留意房源,隨時聯(lián)系。
周一清晨。
昨夜又下了一場雨,地面還是濕的,空氣濕潤。
程湛兮的機車留在了學校,早上打車來的學校,她讓司機在路口提前停下,推開車門下來。
自行車修車攤已經(jīng)支起來了,老爺爺坐在小矮凳上,在晨光里修補車胎,用銼刀給漏氣部位打毛,細致專注。
程湛兮走上前去,看到攤位旁邊一張塑封過防水的紙,紙上寫著:免費打氣,補胎x元……
程湛兮離得很近很近,老爺爺余光里看到她,抬起了頭,向她指了指旁邊列著各項業(yè)務的收費單。
昨天雨太大了,他顯然沒認出來程湛兮。
而程湛兮只是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需要修車,沒有說昨晚的事。她用手語和對方打了個招呼。
老爺爺放下銼刀,慈祥友善地回她手語。
……
郁清棠從路邊的另一端走過來,看見一道熟悉的背影,程湛兮和修車攤的老爺爺并肩蹲在一起,兩個人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郁清棠:“……”
程老師已經(jīng)話多到在路邊隨便找個人就能聊的地步了嗎?
郁清棠忽然蹙了蹙眉,她記得那個修車攤的老爺爺是個聾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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