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她的聲音有些飄忽。
少年還是如片刻前那樣跪在她的腳前,沒有開口,肩膀漸漸顫抖。
“我要你說!”突然,慕扶蘭厲聲喝道。
少年一震,終于抬起了頭,眼眸泛紅。
“您還記得那一年,您帶我出河西,為躲避兵亂,入了蒲城的事嗎?出來后,我曾對您說,我做了那個夢。是真的,在蒲城的那一夜,我做了那個夢。娘親,你當(dāng)時對我說,我的那個夢,只是一個夢,您叫我不要去想?;貋碇?,我想聽您的話忘掉它??墒俏乙恢蓖坏?,因為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我又夢見相同的事。您雖然沒說,但我知道,您不會希望看到我總夢見這種事的,所以我再也沒有告訴你了,我在您的面前若無其事,我不想你為我擔(dān)憂?!?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醒來之后,我的心里難過無比。娘親,我總覺得,我夢見的東西,仿佛真的發(fā)生過。可是我不愿意相信,父皇他會如此待你。那天晚上,我再也睡不著了,我拿出了他從前贈給我的那把寶劍。抽出來后,我不小心割破了手,血流在了劍上……”
“娘親,你或許以為我在胡說。但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就在我的血染在劍上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切,從前的事,全部。我也終于明白了娘親你所有的苦痛,你面對他時,為何那般態(tài)度。”
“這一輩子,哪怕他對我再好,我也無法原諒他了。我只要一想到娘親你在死后被人倒懸城頭的樣子,我便不能原諒。他必須要受到懲罰。所以后來,我利用了他的愧疚之心,拿走了他的皇位,也終于逼走了他。娘親,我不該欺騙你的,但是倘若他還在你的面前,他還活著,娘親你又怎么可能真正放得下過去,好好過完這一輩子?”
少年雙目通紅,聲音哽咽,朝她再次叩首。
“娘親!求你原諒我……”
慕扶蘭閉目而立,恍若入定。
“他沒有死,那么一直在哪里?”
良久,她終于睜開眼眸,問。
少年頓了一頓。
“金城……”他低低地道。
慕扶蘭轉(zhuǎn)過身,邁步。
“娘親!”
少年伸出手,一下攥住了她的裙角。
“金城太遠了。士兵被兒子調(diào)換過,他去了后,那些新兵,沒有人認(rèn)得他是誰?!?
“他也不會那么快就死的。兒子知他舊傷未愈,也曾派人尋到藥翁,請他去往那里?!?
“他今日之所得,皆是他應(yīng)有的懲罰,連他自己也無怨。娘親,他不值得娘親你的原諒!”
慕扶蘭轉(zhuǎn)過臉。
她說:“你可曾想過,他當(dāng)初為何沒有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派兵去滅了那個南下的小朝廷?倘若我猜想沒錯,那個時候,他對你的預(yù)謀,應(yīng)當(dāng)便已有了察覺。但他還是自己去平定北方,留下了這個小朝廷,這才叫你得以在你的臣民面前,獲得這個建功立威的機會?!?
少年怔住了,攥著她裙角的手,慢慢地松開,最后無力地滑落。
“一直以來,我都弄錯了一件事?!蹦椒鎏m繼續(xù)道。
“這一輩子,從我在謝縣睜開眼睛醒來的那個清早開始,我便已經(jīng)不是前世的我了。你也不是前世的那個熙兒。而謝長庚,他更不是前世的那個謝長庚了!我們誰都不再是前世的自己了,卻偏都一頭鉆進了樊籠,作繭自縛,全然不知回顧?!?
“他不必為他沒有做過的事去負(fù)罪,我需要重新去認(rèn)識一個人,為我自己活著,而你——”
她低頭,俯視著這個仍跪在地上、仰面望著自己的少年。
“你給我聽著,他既然心甘情愿,把這個位子讓給了你,你便好好地做這個天下的皇帝,不管你還認(rèn)不認(rèn)他。如此,也算是不負(fù)你們這一輩子的緣分?!?
她說完,邁步而去。
少年定定地望著她漸行漸去的背影,忽然,他從地上爬了起來,追奔出去,撲在她的身后,再次跪了下去。
“娘親!真的是熙兒錯了嗎?娘親——”少年聲音哽咽,回蕩在她耳畔。
慕扶蘭的腳步停了一停,隨即抬起頭,繼續(xù)前行,出宮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下的重重闕殿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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