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起來,走到那支熄滅的蠟炬旁,重新點亮燈火,端著,走了回來,像個大人一樣,伸來另一只手,反握住慕扶蘭的手,帶著她往里而去。
慕扶蘭被小少年送回寢殿。
“娘親,你不要胡思亂想,你好好睡覺?!?
小少年的聲音溫柔無比,哄著慕扶蘭。
慕扶蘭含笑點頭,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
他走了幾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停步,轉(zhuǎn)過身。
“娘親,兒子還想求您一件事,盼望娘親能答應(yīng)?!?
“你說。”
“白天不是收到了河西那邊的捷報嗎?”他說,眼眸里閃爍著愉悅的光芒。
“父皇為天下之計,勞苦功高,等他班師回朝,兒子想親自出京去迎他。求娘親應(yīng)許。”
慕扶蘭遲疑了下。
小少年跪了下去。
“兒子真的想親自去迎接父皇歸來。請娘親應(yīng)許!”
慕扶蘭望著面前這張滿含著期待的小少年的臉,沉吟了片刻,終于點頭:“也好,到時候,看情況安排?!?
小少年面露歡喜之色,朝她叩首道謝,這才退了下去。
他出了紫微宮的正殿,卻沒有立刻回往自己居住的側(cè)殿。他立在殿外的宮階之上,出神了片刻,來到宮門前,命值夜的宮人開門。
他走了出去,一個人游蕩在深夜的皇宮里。身后,幾名宮人隨著他,不敢靠得過近,亦不敢遠離。他們跟著太子,最后來到了御馬監(jiān),見他停在了一扇馬廄的門前。
這座馬廄里,拴著太子的坐騎小龍馬。
小龍馬是一匹河西馬,并非什么血統(tǒng)珍貴、世所稀有的寶馬。太子的馬廄里,有另外好幾匹異域進貢的寶馬,或日行千里,或奔如馳風掣電。但是太子最喜愛的,仍是這匹河西馬,他經(jīng)常親自喂食,親手替它洗刷身體,宮中人人都是知道。
宮人見他深夜不眠,竟來到這里,疑惑不解,卻也只能遠遠等著。
小少年打開馬廄的門,走了進去,雙手捧起一把麥,送到小龍馬的嘴邊。
喂完馬,他又拿了馬刷,仔細地替它梳理鬃毛。
小龍馬親昵地轉(zhuǎn)過頭,伸舌,舔了舔他的手。
小少年發(fā)出幾聲低低的笑。
他親昵地摸了摸小龍馬的頭,貼到它的耳畔,輕聲說:“我告訴你,娘親答應(yīng)我了。過些時日,你陪著我,咱們一道再去做件事?!?
他說完,慢慢地直起身,轉(zhuǎn)頭,眺望著上京出去那片西北方向的夜空。
他的目光,仿佛穿過這無垠的夜色,望向了遙遠的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大成皇帝謝長庚御駕親征,半年之后,元安二年,北陲平定,河西穩(wěn)固。
慣例,這里依舊留駐一部分軍隊,剩下的,將隨他一道班師回朝。
臨行前夜,土人老首領(lǐng)設(shè)宴恭送,皇帝與民同樂,深夜方畢,駐蹕之所,便是他從前為節(jié)度使時所居的節(jié)度使府。
這里的一切,都仍還保留著當年的模樣。
他踏入這扇他熟悉無比的宅邸的大門,繞過照壁,穿過鋪著青條石的庭院,睡在了當年的那間臥房里。
這一夜,他分明滴酒未沾,但他卻仿佛飲醉了酒,時光亦如倒流,他回到了許多年前她還在這里,與他共居一屋的光景。
已經(jīng)那么多年了,這間屋里,似還有她昔日留下的一縷芬芳氣息。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閉上了眼。恍恍惚惚之間,忽覺自己置身山間,鳥聲悅耳,波光瀲滟,四面環(huán)水,一島如葉,方頓悟,原來他神游四方,竟是到了洞庭君山。
“喂!你站住!”
他聽到身后,傳來一道嬌脆的女孩兒的聲音。
他轉(zhuǎn)過頭,看見一道懸崖,一株老柏,一名小小少女,云鬢花容,提起裙裾,正朝自己奔來。
他呆住了,心跳得厲害,反應(yīng)了過來,立刻轉(zhuǎn)身迎她而去。
就在這時,面前忽然一片迷霧,她在那頭,他在這頭,無論他如何追,亦是尋不到通往她身畔的道路。就在他茫然四顧、焦灼萬分之際,眼前的迷霧,又漸漸消散。
他終于看清楚了,原來她在湖心之中,宛如月下仙姝,正向著自己,蕩舟而來。
他不顧一切,奮力揮臂,朝她游去。她坐在船頭,笑得盈盈,仿佛在笑他的呆。他游到了她的近旁,攀船而上,終于,臥在了她的裙裾之畔。
湖心夜風蕩漾,小舟輕輕起伏,她靜靜地坐在他的身畔,面若芙蕖,衣若云霓。
月光宛如流水,連夢也被洗過了一遍,濕漉漉的,卻又清透無比。
謝長庚知道,這一刻,夢中的那人,在想著什么。
他在想,余生倘若皆能如此,被她笑呆,夫復(fù)何求?
他的眼睫忽地微動。片刻之后,他慢慢地睜眼,轉(zhuǎn)過臉,看向了那道立在屋中的身影。
“熙兒,你是來接父皇的嗎?”他問。
“我來,是告訴你,朝政已穩(wěn),我已能親政,你不必再回去了?!?
小少年應(yīng)他。語調(diào)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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