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備用的橫板,水車很快就修好了,再次運轉(zhuǎn)起來。老村長背著手,笑得合不攏嘴,感激道,“真是辛苦余老師了,要不是有余老師在,我們這些睜眼不識兩個字的,還不知道要忙活多少天去了!”
旁邊的幾個村民也連連笑著朝余年道謝。
這反倒讓余年不好意思了,他借著清澈的水流洗干凈手上的污跡,“只是舉手之勞,做了我能做的而已,不用謝的,真的不用謝?!?
老村長大聲笑起來,“余老師臉皮薄?。 ?
回去的路上,袁望扛著攝像機。這兩天下來,他跟著余年跑來跑去,熟悉了不少,說話也沒了最開始的拘束。他玩笑道,“等我們這個記錄的小片子播出去之后,年年你百科的個人資料里,特長那一欄,就可以添上‘修水車’這一項了?!?
余年也笑道,“嗯,后面還得備注,技術(shù)比較菜。”
兩人都笑起來。
早就過了飯點,兩人走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余年道,“實在不好意思,弄得你跟我一起,現(xiàn)在都還沒吃午飯。”
袁望大咧咧地擺擺手,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吃飯算什么,見識了什么是現(xiàn)場版撿漏巔峰,又看了怎么修水車,比吃飯好玩兒多了,我回去能吹一年!”
兩人回到臨時住處,幾下就解決完午飯,從隨身帶的行李里找出口罩,又回到村里的倉庫去研究那個青銅簋。
余年耐心好,找村民借了軟毛的小刷子,還有一圈絲瓜瓤,戴上黑色口罩后,開始一點一點地清理青銅簋表面的泥土和積灰。
袁望幫不了什么忙,就在旁邊坐著看。盯著余年手上的動作看了一會兒,他忍不住驚嘆,“年年,你手也太穩(wěn)了吧!”
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里泛起水波一樣的笑意,余年道,“因為從地里挖出來的文物,基本都非常非常脆弱,像?;韬钅估镎页鰜淼闹窈?,一支一支全黏在一起的,黑乎乎一坨,根本理不清楚。所以只要動了這個手,就必須極為小心謹慎、有耐心才行。因為一個疏忽,東西被破壞,說不定破壞的就是極為珍貴的一段歷史?!?
他又笑道,”你想啊,這些古老的東西,躲過了滄海桑田時光變遷,最后卻在被人拿出來時,咔嚓一下掰斷了,那真的是,”
袁望笑瞇瞇地接話:“心疼死!”
余年點點頭,又專注地忙活了一會兒,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好了?!?
青銅簋器身上的一小塊兒圖樣被清理了出來,余年眼神亮了亮,輕輕呼了一口氣,“是饕餮紋,看形制,不像近代仿制?!?
見袁望好奇,余年解釋道,“饕餮紋是青銅器紋路的一種,比較猙獰,又帶威嚴,在奴隸社會,可以體現(xiàn)奴隸主的尊貴和掌控力?!?
說完,余年就換了一個姿勢,單膝跪在了地上。袁望問,“年年你這是要干嘛?”
余年活動了幾下修長且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徑自做了兩個深呼吸,才回答,“剛剛清理外壁是在熱身,挺久沒做這些事情了,有點手生?!彼麖澲劬πΦ?,“現(xiàn)在正式開始。”
先是將青銅簋里面裝著的泥土清了出來,隨后,余年開始細致地清理內(nèi)壁。他眸子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一樣,眉目間俱是沉靜,眼神極為專注,連呼吸都放得很輕。雖然是半跪在地上,無形中卻有一種壓人的氣場,袁望在旁邊看著,忍不住咽咽唾沫,跟著緊張起來。
隔了一會兒,余年話里帶了喜意,輕聲道,“內(nèi)壁確實有銘文。”他給袁望解釋,“青銅禮器一般是用來祭祀的,留下的銘文通常會包含此物是某人于某日因某事而做的信息,所以非常具有史料價值?!?
袁望點點頭,安安靜靜地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袁望雙腿都蹲麻了。他見余年神色微變,忽然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垂下眼睫,看著地面上的青銅簋。
袁望心跳加速,連忙問,“這是怎么了,出什么問題了?”
“沒出問題,”余年的笑容就和破開晨霧的日暉一樣明亮耀眼,他輕快道,“銘文我大致清理出了前四個字,不過我發(fā)現(xiàn),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了不得的東西!”
袁望咋舌:“比那個什么斗彩雞石紋杯還厲害?”
“不能比?!庇嗄険u搖頭,“斗彩雞石紋杯不過是皇帝用過的酒杯,燒制技藝卓絕,藝術(shù)價值高。但這個壓榨菜缸的青銅簋,里面銘文的前四個字是,文王征玄?!?
他聲音輕下來,“文王攻打玄。”
袁望緊張,“然后呢?”
余年解開口罩,暢快地吸了口氣,“然后這件青銅簋的價值比我想象的還要重,重很多,我不敢再碰了,我不夠資格,得讓我老師來。”
袁望是圍觀過余年和攝影師季朝德的新聞的,對余年那個動不動就罰抄《二十四史》,還十分護犢子的老師印象深刻,“曾鴻影老師?”
“對,就是他?!?
拜托村長找了一個舊木箱,余年親自將青銅簋放進去,嚴嚴實實地封裝好,準備明天早上回寧城時一起帶走。看了看時間,他又走到有信號的地方,先給老師打了個電話過去。
曾鴻影電話接得很快,語氣夸張卻掩不住其中的歡悅,“喲,這是誰給我打電話了?看見名字,我還以為是自己老花眼了!”
余年笑道,“老師,我現(xiàn)在在鳳首山的一個村子里?!?
“我知道啊,那個什么公益行動?!卑l(fā)現(xiàn)自己暴露了什么,曾鴻影又強行挽救,咳嗽兩聲,語氣也變得強硬,“我不想知道你在哪兒,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別浪費信號。”
余年沒多話,直接道,“我所在的這個村子叫新豐村,我?guī)椭謇镄匏嚂r,看見了一個壓榨菜缸的青銅簋。”
電話對面有幾秒的安靜,曾鴻影嘀咕,“拿三千多年的青銅簋壓榨菜缸子?真是有創(chuàng)意?。‘斈甑奈耐跷渫醵紱]這么奢侈?!?
“嗯,我認出來后,就仔細問了問,是當年京城的傅博彥帶到村里來的,后來傅博彥病逝在這里,青銅簋也留下了,不過只有一半,底座不在。”
曾鴻影是知道這段舊事的,這下,語氣也鄭重起來,“一半就一半,重點是,年年,你仔細看沒有?有銘文嗎?什么來歷?”
“我辨別出了四個字,”余年心跳也激越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得清晰,“文王征玄。”
曾鴻影許久沒說話,呼吸也屏住了幾秒。聲音再傳過來時,連氣息都在發(fā)抖,“年年,你跟老師說,你確定是這幾個字?沒認錯?”
“就是這幾個字,我絕對沒有認錯。認出這四個字后,我就不敢再動了,得您來,我年紀輕,還夠不上資格?!?
曾鴻影沉吟,“行,你做得非常對,好好把東西帶回來,我們先判定真假。如果是假的,那做這東西的人想象力挺不錯。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驗證了一段歷史?!?
“對,玄朝這個朝代、這段歷史到底存在不存在,到底是杜撰想象出來的,還是真的有,國內(nèi)國外史學界爭吵幾十年了。如果,”曾鴻影沒把話說完,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我的乖年年啊,你這到底是什么運氣?撿漏撿個斗彩雞石紋杯不算,還能撿到這種鎮(zhèn)國青銅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