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馬上清醒過來,遲鈍地想起,她沒有來得及被存進聯(lián)系人中。
她甚至連“人”都不算。
他冷冷地、刻薄地勾起嘴角,就比如此刻,沒有聯(lián)系方式,她只能傻傻地待在家里等待指令,就像掃地機器人被卡在地毯里就不會轉(zhuǎn)彎一樣。
他看著外面匯集的雨水,疲倦地閉上眼睛,趴在桌子上,桌子被震得微微晃動著,窗欞發(fā)出咯吱的輕響。
“我一個人?!?
他再一次對自己咬牙,“你必須自己熬過去。”
等雨停了,雷也熄了,再回家去。
他在連綿的雷聲中昏沉沉地想,暴雨來去匆匆,它總會停。
“y?!?
一聲細細的,微弱的聲音響起。
他懷疑自己幻聽,然而馬上又是另外一聲更加清晰的聲音,“y?”怯怯的,擔(dān)憂的的聲音,像是貓咪的叫聲。
一只冰涼的手撫上了他的脖頸,他被涼得一個激靈,抬起快要裂開的頭來。
被擠壓的眼球滿是重影,他慢慢地看見一張白皙的臉,和兩只垂在肩頭的辮子。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頭發(fā)被打濕了,幾根散亂的發(fā)絲貼在額頭上,看著跟平時有點不一樣。她慌亂地伸手摸他的額頭:“你哪里不舒服?”
他懷疑自己在做夢,一把抓住了她滑膩的手,她掌心濕漉漉的,真實的冰涼的觸感,迅速反握住了他,眼珠微微一滯信息更新了一次:“我們得快點回去了?!睋?dān)憂的聲音沒在雷聲里:“一會兒雨會更大?!?
她把桌子搬開,忙拉他的手臂,沒能拉動。
y糊里糊涂地看著她,他的反應(yīng)遲鈍,腦子也昏昏沉沉,很想探個究竟,又很想就這樣什么都不管地相信著她,簡單粗暴地把她當(dāng)成一個人。
有人堪依靠的安全感涌上心頭,然而卻不能全然放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他扶著自己的膝蓋,“你怎么知道……要來找我?”
“我追蹤了你的id?!彼紫律韥恚阉氖直鄞钤谧约杭绨蛏?,“你腿疼了對不對?”
她肩膀上的衣服也是潮濕的,摸起來又軟又涼。
“判斷你可能得了關(guān)節(jié)炎,需要用藥調(diào)理?!?
“你干什么?”
他錯愕向后躲著,然而手腕被她緊緊攥在手里,隨后被她架在肩膀上,她不容置疑地建議,“你上來,我?guī)慊厝?。?
她的力氣一直很大,從前在醫(yī)院里,她就能直接將他架到廁所,那感覺像是被一輛起重機給吊了起來。
然而此刻又有一點微妙的不同,因為九歲男孩整個地壓在她背上,她的肩膀不寬,腰則更細,當(dāng)y吊住她脖子的時候,感覺到有些不太穩(wěn)當(dāng),竟然有些擔(dān)心自己會把她壓折了。
隨后他手里被人塞進一把傘,傘柄濕漉漉的,她托起他的膝彎,快步走出了教室。
外面的風(fēng)則更潮更冷,撲面而來。
那把傘“嘩”地撐開,眼前雨絲濃密如簾,城市高聳的建筑變成盤踞天邊的黑影,烏云密布的天就像電影里畫出來的那樣。
蘇傾身上沒有任何味道,也沒有呼吸起伏,只有皮膚上被雨打濕的一點點冷,但僅僅是因為他趴著的這具少女的骨骼纖弱,好像一根會被風(fēng)吹彎的秧苗,讓他忽然憂心起了她的脆弱。
假如是一輛車,他想,我會毫不心疼地直接把它開進泥水里,買它不就是為了用的?
哪怕是一雙愛惜的球鞋,他也不會更留戀,洗干凈總能再穿,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歡鞋子進水的感覺。
但為什么當(dāng)蘇傾毫不猶豫地踏進積水里,抬起腳向前走時,濃霧使他看不清前路,只能隱約看到她白而細的小腿從水中抽出,一下又一下,他感覺到一陣非常強烈的不情愿。
那感覺就像……就像……
心愛的游戲機被別人借走,當(dāng)著他的面,肆意往電鈕上澆水的感覺。
坐立難安,恐懼的,心被懸在空中的感覺。
“你怎么進的學(xué)校?”他不由得摟進了一些,兩人的身體緊緊貼著,他想起來門口有門禁,為了防止猖獗的兒童拐賣。
“說來話長。”少女的眼睛微微發(fā)著藍光,在濃霧里探索前路。
“……”
“啊,如果你真的很好奇的話?!彼⑿ζ饋恚?dāng)她笑時那藍光便滅了,看起來更像一個羞澀的人類少女,“我花了三小時破解了門禁的密碼?!?
“然后呢?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個教室?”他的小臂已經(jīng)發(fā)僵,仍然牢牢舉著傘,傘下是一塊安逸的空間,她的辮子有時會碰到他的胳膊,一種迷亂的真實感。
他感覺自己真的被一個女孩背在背上,她完全知道回家的路。
蘇傾又笑起來,走上了那條木棧道,黃白的蘆葦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她的頭發(fā)也被風(fēng)吹得混亂,她的眼睛閃閃的:“我猜到的?!?
她很高興。
她很少這樣高興過,但是當(dāng)她成功地將y解救出來,他安全地趴在她背上時,她感覺自己松了一口氣,什么都不再擔(dān)心了。
在實驗室里,她沒有吹過風(fēng),也沒有淋過雨,沒有感受到雙腳泡在水里的感覺,更沒有背著一個男孩走路,這些會觸發(fā)警告的刺激,令她感到著迷。
水天一色,都是朦朧的灰,他們慢慢地走在岸邊,像是一副擁有純凈背景的畫。
在十米的距離內(nèi),電子表終于感應(yīng)到了她,建立了關(guān)聯(lián)。他默不作聲調(diào)取了她的數(shù)據(jù)程序,慢慢下滑。
這是一個長得令他震驚的列表,他翻了幾百頁還沒到盡頭。
過去的五個小時里,她曾經(jīng)進行過數(shù)百次感應(yīng)聯(lián)系,都失敗了,還有近千次失敗的面部識別。
“你對著學(xué)校里的每個人都識別了一遍?!”
“我沒有?!?
“再說沒有?!毙闹幸魂嚱乖辏檬直坌U橫地勒緊她的脖子,忽然想起來她不怕勒,又恨恨地松開。
他的呼吸咻咻地噴在她脖頸上,心跳也加速了,飚到了200每分,蘇傾的眼睛微微睜大,對他突然的反應(yīng)感到有些失措。
人類不喜歡撒謊的行為。
她忽然想起這句話,不安地抿了抿唇,“我就是站在每個班級門口掃一眼,然后就退出來了?!?
她忽然回過頭來,臉頰擦著他的嘴唇而過,他皺眉閃躲了一下。
她輕輕地問:“你的腿還疼嗎?”
那聲音像落在皮膚上的一片雪花,一點令人舒服的沁涼。不提還好,一提他又想了起來。
y的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不大情愿的“唔”,將傘柄煩躁地轉(zhuǎn)了轉(zhuǎn)。
“閉上眼睛睡一覺吧?!彼龑⑺蛏咸Я颂?,加快了腳步,下載好了數(shù)本按摩教程,并存下了醫(yī)院骨科的急救電話。
“等你醒來,”她的腳跟已經(jīng)裂開,小腿上沾滿泥水,聲音朦朦朧朧的,像在講童話故事,“等你醒來,你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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