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塵子靠近的瞬間,登時天地搖晃,寢殿如同被晃散了似的,發(fā)出這段脆響,外頭忽而雷霆大作,轟隆一片,紫緋云霞如同洇開濃墨,旋轉(zhuǎn)著睜開一只碩大的、灰蒙蒙的天眼,詭異地俯視眾生。
二人俱是一驚。
靈塵子感覺到五臟六腑氣血逆亂,喉頭一甜,一股心頭血激噴而出,滿口濃腥,一道毫無感情的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話,每說一字便如同在他心上敲一重錘:“污靈石圣女者遭天罰?!?
此話重復(fù)三遍,第二遍時,他已撐不住跪在地上,耳膜潰爛,口吐污血,抓皺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竟然……天譴?
紙糊似的天幕,像是被人戳了個大洞,呼呼露著風(fēng),一束光從上落下來,打在邪神頭頂,額頭微微發(fā)熱,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撫摸了一般。
他茫然仰頭,這種感覺非常熟悉。他一共經(jīng)歷兩次,第一次他從那混沌巨石中被生生劈開,千八百道雷,道道如刀,塑他骨肉身軀。
第二回他正在外邊跑,忽而就這樣受了一場刑,打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幾乎以為骨肉碎盡,幾乎死在野地里的時候,他忽而長長了一截,也會飛了。
后來他便知道,這磨難是同他的力量掛鉤的。
先前他也極畏懼這上天懲罰,聽聞玄武龜甲可做防御之盾,便闖入神隱林奪了來,本想自己可以少受些苦楚。
不過此刻,此刻。
他張開眼睛,瞳仁內(nèi)倒影出翻滾的那灰色巨眼,沒甚表情地同它對視著,抬起下頜,以額頭抵住了那束光,像是在幫它瞄準(zhǔn)。
最好將他劈成齏粉。
如果有幸沒死,他非常想翻天覆地,生殺予奪。
想破誰的門,便破誰的門。伸伸指頭,把藍袍狗碾成粉末。
還要半夜里掀開簾子,擦干凈靈石的臉,問她為何隨便給狗碰。
窗外雷聲大作。
靈塵子不知為何忽然跪倒在地上,蘇傾既得脫身,余光瞥見擱在桌上玄武的卜甲上面金光閃爍,蘊生文字,心下一驚。
難怪這樣大的陣仗,原來是廿一的劫數(shù)到了。
她望著那龜甲,心內(nèi)慌了片刻,馬上鎮(zhèn)定起來:見到他的時候,他已長成,必是安然度過此次劫數(shù)。
但是……
不知是不是今日被靈塵子刺激,她對此處越發(fā)不喜歡,心內(nèi)惶然越來越嚴重,能讓她感到安慰的,唯獨還未長成的、稚氣跳脫的邪神。
喘息著低下頭去,胸前圓環(huán)仍然是滿滿的藍。
她撫摸著上面刻度,從前還有個奔頭,如今卻不知道等待著她的是什么,如果她再這樣等待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盡頭。
如果……
她在片片雷聲中凝了眼眸,如果死了呢?
先前幾次小世界,都是逆天改命后壽終正寢,死后方離開現(xiàn)有的世界。
她本不是靈石,這也不是她的世界,如果身殞,能不能離開此地?
敬德五年,混戰(zhàn),國內(nèi)死三萬萬人……
“吱呀——”寢殿的門轟然打開。
花田里滿地花葉搖動,被亂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宛如人界暴風(fēng)雨來臨的前期。
天色沉沉,惡風(fēng)貼地呼嘯。
一陣細小的風(fēng)劃過廿一耳畔,他嗅到熟悉的氣味,一根配帶“倏”卷住了他的細窄的腰,猛地收緊。
邪神睜開眼,靈石娘娘正垂袖站在他懸著前方,仰頭看著他,她雙目漆黑,頭一回耀似寒星,唇上一點輕紅。
長長的衣帶似有生命般從她身后鉆出,在空中飄蕩著,另一段在他腰間打了幾轉(zhuǎn),他小貓似的低頭看,毛手毛腳地亂解著:“你敢栓我?!?
“廿一,下來吧?!?
靈石啟唇,聲線溫柔,用的是隔空傳音,天地同響,草木受了振動,沙沙抖動。
衣帶猛地向下一拽,風(fēng)箏收線一般,將他一把拉下來。
刀子似的烈風(fēng)貼著頰刮過去,下一刻,香風(fēng)縈繞,他被人揚袖攏進一個溫軟的懷抱,眼睫貼住了她的紗衣,眨動了兩下,他從未讓人這樣抱過,登時有些發(fā)怔了。
她的手輕按在他發(fā)頂上,身形頓轉(zhuǎn),帶著他瞬間到了光下,那縷光落在她臉上,照得她臉上粲然一片,濃密的睫毛現(xiàn)了褐色。
她將那圓環(huán)從脖子上摘下來,端端正正給他戴好,理了一把他落下的鬢發(fā):
“不是問我要嗎?現(xiàn)在給你了。”
本就是你給我的,也是時候還給你了。
邪神仰頭看去,神女睫羽低垂,平靜地含笑瞧他,她頭頂之上,一團落下的暗涌,像是當(dāng)空扣下的黑色巨幕,一點點地蠶食了亮光。
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仿佛被人一刀劈在頭頂似的想要跳起來推開她,可是他被她攏在懷里,兩片唇被粘住,喊叫不出。
只有喘息,不住地喘息,像是要吸不上氣一般,額角青筋根根暴出。每一次呼吸,那些點心、小算盤、蛐蛐兒和碰撞的珠釵發(fā)飾都蹦跳出來,化作無數(shù)色片撞進他眼目中。頭一次,他懼怕得冷汗?jié)L滾而下,不住顫抖,仿佛有人捏住他的心臟,把什么東西正在往出牽拉。
而他眼前,只有一片朦朧的、溫暖的衣衫,仿佛只需閉上眼睛,便可昏昏睡去。
黑蓋兜頭落下,悶悶一聲脆響,仿若天穹重重砸向大地,碾碎無數(shù)骨骼。
無數(shù)花瓣迸射而出,極光滿目中飛雪似的席卷而上,最后的時刻,他只看見神女石榴紅的嘴唇剎那間褪去血色。
邪神周身無一點痛楚,卻在此刻,眩暈般地感到什么東西終于被人一下從心口扯出去了,血流如注。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