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鄉(xiāng)一中的校長想邀請她給下一屆的學生做勵志典型，講講怎么從300到600。大家喧鬧著報志愿的時候，她趴在桌上，絞盡腦汁地寫講稿。

午休，班里的人三三兩兩相約去吃飯，

身旁一道微風擦過，有個人拿腳拖過椅子，懶散地坐在了她前面，撈起她一根辮子玩。

被無意拽住的發(fā)絲癢癢的，激起后背一層戰(zhàn)栗。蘇傾盯著紙面，臉上微微現(xiàn)了笑意。

“志愿報好了？”他問。

“還沒?！?

“想好去哪了？”

蘇傾搖頭，把本子合上，放到一邊，“你呢？”

江諺把一張大紙展開，鋪在她面前：“公安大學偵查學?！?

是一張北京市地圖。

他捏著鉛筆，睫毛垂下，畫了個圈：“在這兒?！?

蘇傾趴在桌上，點點頭，看著他在另一處畫了個圈：“這是白塔。”

又畫了個小圈：“我家?！?

他抬眼看過來，陽光照在少年發(fā)梢和淺色的眼中，眉宇間的薄戾不知何時被磨平，琥珀色瞳孔像琉璃珠一樣漂亮。

“蘇傾，”他低頭在地圖上的大學區(qū)飛快地打了五六個圈，漫不經(jīng)心地問，“在我旁邊挑一個，怎么樣？”

“……”

他低著頭，半晌沒等到她的正面回答，手心里生出了一層汗水。

“江諺，你知道我的情況?！碧K傾看著他的頭頂?shù)陌l(fā)旋，聲音平靜軟和，“我的經(jīng)歷和其他的女孩，不太一樣。”

盡管她的愛始終如一，這一世的江諺，不是沈軼，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自己日后漫長的人生。此時，他尚年少輕狂，擁有成年人沒有的沖動的英雄夢想。

她的目光溫柔：“我希望你，不是因為想要救我?！?

“我不想救你?！苯V平淡地打斷，看著地圖上的白塔，齒根咬得發(fā)酸，“我想要你這個人。”

蘇傾怔了一下，江諺把筆猛地拍在地圖上，

“我的這部分你甭管。你的這部分，想好了嗎？”

她抬頭望著他。

“給女孩一晚上時間想?！?

江諺站起來，淡淡瞥著她，語氣柔和：“你想好了，明兒八點去橋上等我，我陪你報志愿?！?

江諺到家的時候，屋里有人說話，周向萍在家，同陳阿姨結(jié)這兩年來的工錢。

陳阿姨含著眼淚看過來：“這孩子很懂事的，真不舍得?！?

“江諺?！敝芟蚱冀兴麃硗惏⒁谈鎰e，走的時候，江諺還提給她一盒營養(yǎng)品，留了在北京的地址，叫她以后來家里玩。

門關(guān)上了。

周向萍柔和地看了看他：“孩子，坐吧，我有話跟你說?！?

高考以后，好像他順利通過了考驗似的，父母看他的目光一下子變了。從前是看個總闖禍的孩子，現(xiàn)在像是看家里重要的成員，一個年滿十八歲的，家里未來拿事的頂梁柱。

“關(guān)于你跟那個女同學的事情?！?

“媽。”江諺竟然沒有推拒，坐在了沙發(fā)上，平和地看著她，“我正想跟您談談?！?

周向萍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掀起眼皮，打好的腹稿，在震驚之下忘得一干二凈。

“江諺，”她驚異地尖叫出聲，聲音顫抖著，“你肯喊媽媽了？”

江諺低著頭，無奈地笑了一下。他笑起來又俊又壞，好像陰霾被一束陽光驅(qū)散，馬上露出了被遮掩的小時候的影子。

成長之于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模樣。有的人告別了童真的自己，有的人則擁抱了童真的自己，與世界握手和。

柏油馬路上的潔白斑馬線被太陽曬得泛光，過馬路的人群里，有一個俊俏的姑娘，柔軟的粉紅色陽帽之下，露出搭在肩膀上的兩根辮子，她認真地看紅綠燈。

江浦大橋高聳于馬路對面，晴日之下，繃直的橋索根根分明，每一根上都凝著光。

蘇傾過馬路時，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她摁了接聽，那邊傳來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是蘇傾嗎？”

“是，您是？”

那邊似乎有些僵硬：“哦，我是江諺的母親?！?

蘇傾的腳步停住了，仰頭看著近在咫尺的橋：“我兒子是不是約了你今天早上見面報志愿？”

“……”

手表指向八點三十分。

橋下江水泛著粼粼波光，汽笛聲起，由低沉轉(zhuǎn)向高亢，一艘貨輪駛過。呼嘯的江風吹亂他的頭發(fā)。

江諺看表，注視著來往的車輛，他站得很直，胸口和胃開始隱隱悶痛。

“我家就在白塔旁邊，隨便看?！?

“……”

“給江諺喜歡的第一個女孩。”

“……”

“你的這部分，想好了嗎？”

“……”

她總是沉默，總是沉默，去往灣峽的繁花簇錦的路上，她這樣沉默著，把臉貼在他脊背上，那明明是依靠的姿勢。

但她不是菟絲藤蔓，用不著依靠任何一個人。

他的手撫摸著塑料外殼下面她的照片，十四歲的笑渦甜蜜的女孩子，海軍藍的背帶裙子，幻化成十七歲天臺上的她，被風吹起的長發(fā)，濃密的睫毛，天真憂郁的眼睛。

他站在原地連抽了兩根煙，眼眶微微發(fā)紅。垂下眼去摸手機。

手機——沒有帶嗎？

江諺茫然四顧，心頭發(fā)空。

站了片刻，從橋上逆著車流跑下去，他跑得很快，一路上人群、樹木和天上厚重的人都在后退。

電梯上得很慢，他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緊閉的門口還貼著那個倒福字，旁邊是他貼歪了的下聯(lián)。

他沒再看，掏出鑰匙開了門。

“媽，我手機沒……”

他的聲音滯了一下。

玄關(guān)處整齊地擺著一雙小白鞋。

抽油煙機的聲音嗡嗡，周向萍從廚房探出頭來，聲音里帶著埋怨：“我說怎么不接電話，鬧了半天手機都沒帶。”

她把短發(fā)隨便扎起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快進來，傾傾來了?！?

江諺扭過頭，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女孩，荷葉邊的裙擺落在膝上，一雙白皙的腿緊并著，腳下沒入絨絨的拖鞋里。

兩根辮子上面是他夢中的那雙烏黑的眼。女孩手里捧著一杯果汁，正抿唇瞧他，微微笑著。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