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鄉(xiāng)的市中心擁擠,狹窄的雙車道上塞滿了車。四十分鐘的車程,司機幾乎全程拍著方向盤鳴笛,最后用了一個半小時到達。
車停在晚鄉(xiāng)一中門口時,司機把胳膊肘煩躁地搭在窗外,吐了一口煙圈:“媽勒個巴子,上學早點出門呀。一早上生意都沒有了?!?
一只清瘦的手從欄桿里默然遞進幾張疊好的紙幣,車門“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
紅殼的出租車疾馳而去,江諺拎著書包到二班門口的時候,上午第二節(jié)課都要下了。班主任不樂意占用高二年級重要的物理課,讓他在辦公室等一等,問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
“學籍留在那邊?”
“是。”
“那么高考還是要回去的呀?!卑嘀魅吸c一下頭,翻看著他的檔案,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少年成績還算不錯,“別人都是在大城市借讀,來這邊考試,能考得好點兒。”他笑了一下,“像你爸媽這樣……還挺少見的?!?
下一刻,他翻到了檔案后面兩個紅色的處分,馬上明白了什么。
插班的理由是含糊的“父母工作調(diào)動”,興許在原來的學?;觳幌氯ゲ攀钦娴摹?
“馬上高三了,好好加油。”他看了一眼眼前寡的男孩子,有意無意地加重語氣,“要跟同學和睦相處?!?
江諺看他一眼,還沒說什么,刺耳的下課鈴拉響了。
班主任起身,趁著下課把他帶到班里。
一進門,一股長期不流通的、混雜著汗味的憋悶氣息撲面而來,他無聲地皺一下眉頭。
在這座邊陲小城最好的高中里,學習氛圍近乎壓抑的濃郁,課間靜悄悄的,許多人趴在桌上抓緊時間寫題,很少有人聆聽新生的自我介紹。
江諺站在講臺上,還沒領(lǐng)到校服,上身穿白色t恤,寬松的黑色運動褲包裹著長腿,腳上踩一雙一塵不染的白球鞋。規(guī)矩,跟這里又有些格格不入。有幾個女孩子注意到了他拎著包的骨節(jié)修長的手,眼睛就沒移開過。
臨近考學的學生通常是不拘小節(jié)的,架著黑框眼鏡,臉、胳膊和腰,因為久坐堆積出一點臃腫,掩藏在拖沓的校服下面。大家普遍如此,因而他們對外貌也有些麻木,只是注意到講臺上的男孩子短發(fā)微亂,下頜角分明,鼻梁高挺,乍一看很有攻擊性。
他的皮膚蒼白,陽光下的瞳孔像一對琉璃珠子,漠然地滑過她們好奇的打量。
江諺被暫時安排到倒數(shù)第二排的陳景旁邊,伸手拉開椅子。
陳景問:“新轉(zhuǎn)學來的?!?
“嗯?!?
陳景看他有點兒混血相:“新疆來的?”
江諺坐了下來,停了一下,敷衍:“嗯。”
“打人不?”
那時候正值疆獨分子打砸搶燒,新聞里時常報道,他就拿這個開玩笑。
豈料新同桌橫他一眼,眼光很利:“說話小心點兒?!?
冷清的帶著傲的腔兒。
陳景訕笑一聲:“普通話說得不錯呀?!?
昨天飛機落地,今天就順利坐在了陌生的課堂里,聽著陌生口音的老師講三角函數(shù)。江諺面前攤著空白的筆記本,捏著筆游神。
坐在車上,外面最多的是電線。北京的舊電線是不會有那么多的,復雜纏繞的黑色電線密不透風,把陰沉沉的天空割成幾塊,密密麻麻地、蛛網(wǎng)似地纏繞在發(fā)黃的舊式單元樓前。陽臺上挑出長長的晾衣桿子,掛著五顏六色的松垮的內(nèi)衣褲,風一吹掃在電線上。
死氣沉沉,這就是他對這座邊陲小鎮(zhèn)的印象。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竟然能比別處更需要□□除惡?
終于捱到中午放學,饑腸轆轆的同學很快地沖向食堂,教室里一下空蕩下來。
江諺坐著,等人走完了才起身,把教室老舊的窗戶挨個推開。
外面飄了淺淺的雨絲,飄在他臉上,仰頭看,天空漲得發(fā)白。
他開始慢慢地收拾書包,收到一半,書包煩躁地一扔,褲兜里摸出盒煙,走上天臺。
風像一雙涼手掠過他的脖子。
食指推開煙盒,熟練地抽了一支出來,低頭叼在嘴里,一抬頭,卻怔了一下。
天臺上已經(jīng)有人了,一個打扮成熟的女孩,長發(fā)披肩,背對他坐著。
就以同樣的姿勢,坐在他向來喜歡的管道上。
他抬眼多看了兩眼。
藍白條的校服外套蓋在腿上,橙紅色短上衣堪堪掩著細腰,在灰白色的混凝土中開了一朵花一樣顯眼,長發(fā)下一截白皙修長的頸。
她手里拿著一枚打火機,拇指反復挑開蓋子,咔嚓咔嚓地打著玩,似乎在想心事,披散的長發(fā)上沾著一點薄薄的水珠。
晚鄉(xiāng)一中還有這樣的?
江諺默著,煙從嘴里抽出來,轉(zhuǎn)身下了臺階。
下了兩階,他又無聲地扭頭看她。女孩應(yīng)當是化了妝的,側(cè)面看睫毛拉得很長。地上落了幾只麻雀,城市里的麻雀不怕人,三兩只聚集在她腳邊。
她正彎腰仔細地看那幾只麻雀,睫毛半晌都不動一下。亮橙色的后衣擺掀起來,一裊腰線貫到背上去,腰又細又白。
江諺回過頭,將那根煙隨手丟進路過的垃圾桶里,去食堂隨便吃了點東西。
晚鄉(xiāng)一中的課塞得很滿,七點半才放學,沒有晚自習。樓里穿梭的背著書包的藍白條身影沿走廊來去,俯瞰下去像是密密麻麻的昆蟲遷徙。
放學之后,陳景帶著江諺去領(lǐng)校服,兩人一路走著:“你現(xiàn)在住哪?”
“景城?!?
“那離學校不遠,以后可以一起騎車。”
江諺不置可否。
不過他已經(jīng)確定自己不想再乘晚鄉(xiāng)的出租車了。
走廊盡頭的窗戶透著夕陽的暖光,很漂亮地鋪在地上。迎面的三三兩兩背書包的身影里,夾著一個不太一樣的。女生披散著長卷發(fā),窈窕身形背光,是中午見過的那個。
她沒有穿校服運動褲,穿的是筆直的牛仔褲,襯出又細又直的一雙腿。校服外套敞著,松垮垮地蓋著一點胯,拎著黑色袋子,手保養(yǎng)得似嫩筍,打扮得比同齡人慵懶成熟。
江諺抬起頭直視她,她精致的臉慢慢地從昏暗里走出來,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望見了他,眼神驀地變了。
他也在那一刻沒來由地心悸了一下。
他與她對視著,直到她從走廊擦肩而過。刮過一陣令人眩暈的香水的風。
所有反常讓這股味道阻斷了,江諺皺了一下眉頭,繃著嘴角用力揉了揉心口。
陳景的手拍在他肩膀上:“漂亮嗎?”
江諺很煩亂。他當然認得清天生的漂亮臉蛋,只是有的漂亮是擺在櫥柜里的精致貴重的商品,打眼一看就沒有親近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