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成堇披了一件繡仙鶴的黑色大氅,一針一線都新得硬挺。大氅略有些大,顯出他格外的陰鷙與瘦削。
他不說話,只是盯著蘇傾看。昨日穿得那青色裙,裙角竹葉上面染了灰漬,她仍跪著,頸上四五個紅點格外顯眼。
這三年,吃的穿的,給她的都是頭一份,他待她這般的好,處處為她想著,南國上下,誰能有這樣的殊榮,她是怎么待他的?
“想不想知道你的大人怎么沒來接你?!?
蘇傾垂眼不語。
燕成堇掀起眼皮:“怎么不說話了?”
蘇傾道:“王上說笑了。大司空為人臣,當(dāng)遵君令。”
燕成堇冷笑一聲:“原來你也知道誰是君,誰為臣。”他拍拍袖子,稀疏的光線落在他微凹的兩頰上,病態(tài)的蒼白。
“孤背后有整個內(nèi)苑禁軍,他們只會拱衛(wèi)一個王上。孤不許他進宮,他就進不了宮。若是硬要闖進來,那就是謀反?!?
“明宴他孬,不敢說出那個字,只得灰溜溜退出去?!?
蘇傾無聲地笑笑。燕成堇那雙微微女氣的眼睛,馬上捕捉到這個帶著憐憫的表情,臉色沉下去:“你笑什么?!?
蘇傾說:“臣說大司空忠義,陛下從來只當(dāng)反話聽?!彼o靜道,“大司空若不是恪守綱常,早幾年新朝未穩(wěn),陛下羽翼未豐,便該動了手?!?
燕成堇臉上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潮紅,似乎一口血上了頭,頸上青筋暴出:“你也這么說,連你也這么說——”
“忠義,”他切齒道,“忠義之人,會讓孤在他陰影之下惶惶不可終日,一次登基淪為天下笑柄整整五年?”
“可是,陛下?!碧K傾靜靜答,“那日若無大司空,您可當(dāng)?shù)昧诉@個王上?”
燕成堇的手指顫抖起來。蘇傾跪著說:“明大人行事乖戾,但總算功過相抵。大司空本無反心,逼反了他,對陛下有什么好處?”
半晌,他慘笑一聲:“總算說出心里話了,蘇尚儀?”
他眼神復(fù)雜地端詳她的臉,“這些年來,在孤的身邊殫精竭慮,為心愛之人綢繆,真是辛苦了。”
蘇傾注視著他,那雙眼睛烏黑:“可王上待臣,也不過逢場做戲。一枚白棋已輸給王上,臣愿賭服輸?!?
燕成堇讓她的話噎了一下。
那一年新君根基不穩(wěn),而大司空如日中天,沒有任何一個王上受過這樣屈辱,一舉一動都仰人鼻息,諸臣畏權(quán)臣而輕君上,少年新君,如同架上傀儡。
民間流傳小兒歌謠,世上可無真龍,不能少了太陽。
那一年他夜以繼日地讀書練劍,恨不得一夜之間長大,劈開擋在眼前的太陽。
他想了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可再好的方法,都需要積累和蟄伏。
明宴雷厲風(fēng)行,獨來獨往,朝堂之上無從下手。
他也是后來才聽說,明宴無父無母,沒有手足,明府里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讓他捧若掌上明珠。
他換了便裝,裝作沒帶錢的模樣,在集市上徘徊,終于在第三天等到了她,花骨朵一樣的女孩穿著藤蘿衫裙,挽著籃子,眼睛里是他最憎惡的、常年被保護的柔軟的天真。
她在街邊請他吃了一碗豆腐花,袖口滑落下來,在肘部堆成一朵紗花,寶石樣的黑眼睛望著他,專注地聽他說話。
他沒有費什么力氣,幾句甜蜜語,相思傾慕,就將她的魂勾走了。
總歸是有一點快意——明宴奪去了他的,他也讓他嘗嘗處處掣肘的滋味。
他也是后來才知道,看見鉤的魚兒,是自愿咬了鉤,用那種近乎愚蠢的天真熱忱,把自己化作籌碼,擺在君臣對壘的天平上。
原來,她比想象中聰明。
可是,究竟什么時候?qū)λ辛烁星椋?
也許是看著她矛盾地打轉(zhuǎn),讓他感受到了一點樂趣。
也許是南宮里頭,實在過于寂寞。
他咳嗽起來,拿拳頭抵著唇,青筋一跳一跳。
好半天才笑著,眼中悲涼:“你們個個圍著明宴,竟無一人真心待孤。”
蘇傾抬眼望向他,輕輕道:“陛下,明宴的養(yǎng)父,是先帝太傅,路斛路大人?!?
“王上覺得人人心思各異,可明大人和我們明府所有人,全是為了南宮和王上活著?!?
燕成堇茫然看著角落里的蜘蛛網(wǎng)。路斛么?
他很小的時候,父王曾經(jīng)告訴他,那是一等一的良師,等他長大了,若路大人不致仕,還要給他做太子太傅。
可是這個本該教他的人,轉(zhuǎn)而教養(yǎng)了明宴。一面未見的情分,怎么可能比得過朝夕相處十幾年?
他轉(zhuǎn)身,一不發(fā)地走出暴室,繡仙鶴的大氅擺著,似乎已轉(zhuǎn)陰鷙于一片頹然。
墻壁里的潮氣透骨,蘇傾背后的衣服一直濕著。當(dāng)夜發(fā)起高燒來。
陸宜人送來的一碗水見了底,她感到身上發(fā)冷,抱緊膝蓋,坐在草堆上縮成一團,幾不可見地抖著。
迷迷糊糊中,聽到幾聲布谷鳥的啁啾,她的眼睛微瞇,遲緩地艱難地抬起長睫。
高窗外面?zhèn)鱽砀O窣響動,不多時,好幾塊墻皮撲簌簌滾落而下,高窗上,嬰兒小臂粗的鐵欄桿,竟生生讓人扭出個豁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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