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極洪亮,前院與此處只隔一條狹道,“反”字一出,似乎廊上驚飛無數(shù)鴉雀。
立在前院的鄭都統(tǒng)雙眸一瞇,頭上系著的白布條,迎風(fēng)飄著個斷頭:“鴆殺丞相,扣押王后,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大司空若敢反,我手下十二衛(wèi)就侯在門口,定當(dāng)肝腦涂地,拱衛(wèi)王上?!?
一時間,前院、側(cè)院皆靜默了一瞬,似乎空氣都停滯不動,無數(shù)雙眼,各懷心思地交織著。
南風(fēng)與東風(fēng)對視一眼,眼中皆是忌憚,就是這猶豫的片刻,蘇傾開了口,“嬤嬤重了,大司空素來忠義,怎會行悖君之事?”
她扭了一下身,抓著她的兩個嬤嬤見她面沉如水,手上皆放松了。蘇傾站直,看了南風(fēng)一眼:“是我回府探親,誤了時辰。”
奶娘臉上這才帶了一絲滿意:“蘇尚儀這才是識大體?!?
蘇傾讓人扶著上了軟轎,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和喊聲傳來,北風(fēng)單薄的影子追著轎子跑:
“傾姐,傾姐別走!”
奶娘放下厚重的簾子,把外頭的光景全遮住了:“走快些。”
轎子讓人抬起來,奶娘擠在蘇傾身邊坐著,輕道:“尚儀熱么,打扇。”
旁邊的扇子慢慢搖動起來,掀動了沉滯不動的空氣,持扇子的手腕細(xì)瘦,腕骨上有一顆瘊子。
蘇傾側(cè)頭看了一眼,旁邊人的臉沒在昏暗里,似是察覺她看過來的目光,打扇的那只手怯怯地停了一停,隨即更賣力地加快了。
小小的轎子里擠了三個人,奶娘體格健壯,擔(dān)轎的嬤嬤抬得實在吃力,途中要停靠一下,奶娘無法,只得下了轎子,挨個兒叱罵。
蘇傾掀開了簾子,借著一束光,回過頭去,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春纖?”
春纖消瘦許多,眼里哀哀的,似乎有了比從前多出許多的愁悶的情緒,微張了口,卻沒能發(fā)出聲音。
蘇傾伸手抬著她的下頜,壓住下唇慢慢向下,春纖拼命搖著頭,慢慢地,喉嚨里飄出了一聲掙扎的嘶啞的氣聲:“哈……”
蘇傾見了那肉瘤似的斷舌,指頭麻痹了似的,從指尖涼到關(guān)節(jié),她閉了閉眼睛。
“對不起……”
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做啞巴的丫頭,變作了真正的啞巴。
燕成堇用她做探子,卻遷怒似的憎恨和厭惡她這張告密的嘴。
外面剛過了街市,喧鬧聲尚在耳邊,天太熱,抬轎的幾個婆子坐在轎子桿上咕咚咕咚地飲著大碗涼茶。
蘇傾茫然想,要是走,此刻倒是好機會。
春纖枯瘦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她驚了一下,忙回過頭,春纖抓著她的手腕,眼里淚水漣漣的,慢慢往外推了一推。
走吧。
走吧尚儀,莫說對不起,其實是我對不起你。
蘇傾呼吸著轎內(nèi)悶熱的空氣,一雙眼睛靜靜地望著她,反抓住她的手腕,掀了簾子跳下去,往外一拖,春纖眼睛瞪大,一只風(fēng)箏似的讓她帶了出去。
繡著牡丹花的圓形宮扇“啪”地落在轎子底的絨毯上。
蘇傾肺里似乎全是棉絮,沒命地跑著,茂密的樹冠如云,飄過人的頭頂,踏過弧形的小橋,橋下的一條窄河,徐徐東流。
她聽得見春纖費力的呼吸,兩人牽著的手越繃越緊,像一條撐不住力的繩子,終于,“啪”地一聲掙斷了——
春纖讓人撲倒了。
著銀色鎧甲的大內(nèi)侍衛(wèi),源源不斷地從橋的兩端涌過來,橋下的河像一條光帶,折射著刺目的光。
趴在地上的春纖給翻了個個兒,讓人一巴掌抽得鼻血橫流,蘇傾跪在她身前:“大膽!”
春纖癱在地上,死尸一樣地躺了一會兒,顫抖著爬將起來。
后面跟著的侍衛(wèi)圍成一道人墻,一張張嘴都說著同一句話:“請?zhí)K尚儀回宮?!?
“這丫頭煽動人心,其心可誅?!蹦棠锴旋X道,“拉下去……”
話未說完,她的臉色一變,因為蘇傾正靠在橋柱上,眼睛直直地看著橋下流淌的河,那身形單薄,仿若一陣風(fēng)就能吹下橋去:“是我?guī)叩模粢P……”
奶娘在這雙安靜的眼睛里面看到熾烈的一把火,她好像預(yù)感到蘇傾在想些什么。
春纖也知道蘇傾在想什么,她猛地掙開拉著她的人,沒人能想到她有這樣瘋子樣的力氣,她向著蘇傾倉促地福了一福,笑渦里掛著眼淚,搖了搖頭。
那道影子斷線風(fēng)箏般翻過橋柱,跳下橋去。
“撲通——”
蘇尚儀初進宮時教導(dǎo)禮儀規(guī)矩,握著她的手一撇一捺地寫“人”:“為主,要做良主;為仆,當(dāng)為忠仆。一撇一捺,才立得穩(wěn)?!?
她嬉笑說:“我認(rèn)得這個字,是大人的人,貴人的人?!?
蘇傾想了一想:“生而為人,不論尊卑?!?
她那時想,蘇尚儀可真好,不像她的娘,從小罵她是婊子、賤骨頭。
當(dāng)了一輩子的老鼠,總算當(dāng)了一回忠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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