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大門緩緩打開,看門的是個穿黑色短打的瘦弱少年:“大人?!彼扉L頸朝明宴后面看,“西風(fēng)呢?”
明宴不理。馬廄里灑掃的小廝,一手撐著欄桿,燕子一樣輕盈地躍出來:“大人回來啦!”
俞西風(fēng)的靛藍色身影像走鋼絲一樣,一腳挨一腳地踩在高墻上,聞聲驀然躍出,束起的發(fā)辮飛甩,一個筋斗落了地,那把舊劍“嗡”地出鞘,照著那道猩紅的背影直劈過去。
眼看劈到了頭頂,那道身影猛地一動,鬼魅一般閃到了側(cè)邊,長靴一抬,輕輕格住收了力道的劍刃:“皮癢了?”
俞西風(fēng)嬉笑:“我試試大人的功夫生疏沒有。”
明宴陰沉地睨他一眼,淺色的瞳孔琥珀一樣透光:“拿不穩(wěn),就給我還回來?!?
腳尖微微一動,四兩撥千斤,將劍挑起,反將俞西風(fēng)沖得倒退幾步,長劍“鐺”地落在地上。
明宴袍角揚起,自顧自向前走了。
藍衫少年卸去在外兇悍的面具,跟普通的少年人無異,撅著嘴“切”一聲,把那把剝落了漆面的舊劍小心抱進懷里:“送我了,就是我的?!?
此前看門的少年,喂馬的少年,聞聲都跑到院中追著明宴。跑得最快的卻是從廳堂里鉆出來的書童,一溜煙兒擋在明宴面前,仰頭操著鴨公嗓子說:“您也喂我兩招,不然不讓您過去?!?
剩下三人鬧起來:“北風(fēng)耍賴!”
世人只知俞西風(fēng),卻不知道走狗里還有俞東風(fēng),俞南風(fēng),俞北風(fēng)。
明宴回頭看一眼,心里默數(shù)一遍,東南西北四個人齊了,這府里卻好像還少點兒什么。
眼底壓著翻騰的煩躁,手抓住俞北風(fēng)瘦弱的肩膀一撥,就把他甩到了一邊。
明宴默不作聲地進后園了。四個少年面面相覷,都是街市上混大的,心眼密集。俞西風(fēng)的肩膀馬上給另外三個推來搡去:“怎么了呀?你守著,哪個不長眼的敢惹我們大人?”
北風(fēng)齜牙咧嘴地揉著讓明宴甩痛的肩膀:“是不是王上?”
“不是?!?
“那是誰嘛?!?
俞西風(fēng)偏過頭看著萬里無云的天,想起站在他面前那道纖弱的、小小的影子,抱著劍冷哼一聲:“見著了不想看見的人?!?
香爐里細細的煙霧慢慢攀升,蘇傾看折子入神,不知不覺到了下午。被窗欞割碎的光投在木隔柵上,錯落向下,慢慢變成了濃艷的橙黃。
同屋的陸宜人不在,尚儀局忽而變得空曠而安靜,蘇傾覺得有些發(fā)倦,腦子里昏沉沉的。
春纖來給蘇傾添水,低聲說:“尚儀仔細眼睛?!?
她的聲音從未如此綿軟過,蘇傾禁不住奇怪地看她一眼,春纖的眼簾垂著,看不清眼睛是睜是閉。
下一刻,膝上一熱,蘇傾低頭一看,春纖的手垂著,手里的壺嘴兒早移了位,全澆在她腿上了。
蘇傾理應(yīng)跳開,可是不知怎么,身上使不出力氣,只得拼命奪下了春纖手里的壺。
春纖的身子晃了晃,疲軟地倒在了地上,腦袋靠著她的腿,竟打起鼾來。
她看見架子上的鳥兒左搖右晃地走在桿上,渾似喝醉了,同時覺得眼皮漸沉,眨眼變得更又澀又難,就這么支著臉,坐在桌前闔上了眼睛。
屋里異香盈滿,桌下不知何時立了一雙繡銀線的長靴。
一只蒼白的手,慢慢地從猩紅袖口中伸出,從她面前的案頭堆滿的冊子里隨便抽了一本,單手翻開了看。
半晌,他發(fā)出一聲輕嗤。
黃鸝兒哀鳴一聲,他驀然回頭去,眼神銳利。
食指與拇指一把捏住鳥頸,翅膀無力地拍動起來,他松開手,于上利落地摘下一片羽毛,鳥喉嚨里發(fā)出咕嚕一聲,眼半瞇,就像啞了的病雞。
那片羽毛在他指尖隨便地一吹,慢條斯理地旋過身,靠近了桌子。
蘇傾還坐在案前睡著,濃密的睫毛投下一片影,兩片唇如初綻的花瓣,誘人采擷。
他撐著案臺,慢慢俯下身子,睫毛垂下去,又慢慢抬起來,目光冷淡地端詳。
這樣近,兩張臉差一點就能相碰。他卻已直起腰,倚著桌子,掀開沒批的那一摞折子,翻一翻前面寫過的“準”字,這么多年,字都沒變。
他蘸了蘸筆,一目十行,一本一本快速地批完,堆到她放好的那一摞上面去。
屋里很安靜,香料燃著,細細兩縷,慢慢消失在空中,從窗外傳來樹下宮女踢毽子的玩鬧聲,并著有氣無力的蟬鳴。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周,落在左邊桌角上孤零零的一本,放得太遠,半個身子都掉了出去。
撿過來順手一翻,一張陌生女孩的小像露出來,荊家求王上賜婚,滿朝文武不選,要嫁大司空明宴。
他頓了一下,目光微轉(zhuǎn),落回蘇傾臉上去。
手背撐著的那一張白皙柔美的臉,毫不設(shè)防,宛如一座玉雕的神女像。今年該滿十七了吧?
只是睡著的,軟的熱的,輕輕的呼吸起伏和微顫的睫毛,便使得神像破碎開,變成了一汪誘人又燙人的水。
他看了她一眼,折子按在楠木案臺上,垂下眼,筆尖輕佻地點在紙上,玩兒似的慢慢寫了個“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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