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權(quán)當(dāng)沒看到,她不與小孩子置氣,還感激他沒把舞會的事情和盤托出,不論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
只有蘇太太覺察一點(diǎn)端倪,心里著急,好幾次暗示蘇煜對姐姐好些,他都大吵大鬧,她也喏喏不敢再說了。
這日信客又來,捎來平京蘇家的一點(diǎn)補(bǔ)貼,順帶著捎了一小袋平京的生栗子,說是路上見了買的。
他來的時候,蘇傾正在外挑水,家里只有母子倆。
f鎮(zhèn)人不興吃栗子,蘇太太饞平京的炒栗子饞了很久,喜出望外,打點(diǎn)了信客以后,就著鐵鍋把栗子炒熟了,把蘇煜叫來。
她心疼蘇煜生在f鎮(zhèn),從沒吃過平京個頭巨大、甜香軟糯的栗子,也沒見識過平京的繁華。
她撈了一盤子讓蘇煜嘗,看著蘇煜笨拙地剝,急忙奪過來,被燙得直換手,吹著:“兒啊,仔細(xì)燙。”
蘇煜嘗了一顆。蘇太太邊剝著吃邊笑著問他:“好吃么?”
蘇煜點(diǎn)頭,二人面對面坐著邊剝邊吃,吃了好一會兒,蘇太太突然想到什么:“給你姐姐留一點(diǎn)。”
按年紀(jì)算,蘇傾應(yīng)該也沒吃過。
蘇煜一聽是給蘇傾留的,抓起來全攏在自己一邊:“媽,我愛吃,全留給我吧。”
蘇太太心疼兒子,想了一想,妥協(xié)道:“那好吧,下次再有,可一定要給姐姐留?!?
蘇煜就一口氣把栗子全吃了,最后有個剝不開的,像塊頑石,他就留下。
等蘇傾回來,蘇煜冷眉冷眼地同她說了這些天第一句話:“幫我把這個剝開?!?
蘇傾低頭一看,桌上一片狼藉,滿是栗子殼;見蘇煜求助,當(dāng)下沒想別的,接過來掰了幾下,沒掰開。
她想到個辦法,拉著門,用門框和門一夾,沒想到那栗子直接爆炸開來,炙熱的鐵砂迸濺出來,她的左手手背即刻紅了一大片。
蘇煜也嚇了一跳,可是蘇傾把栗子遞給他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他頓了一下,第一次覺察到她的手原是有溫度的,身上還有一點(diǎn)淡淡的香氣。
蘇傾就像家里的桌子椅子、花兒草兒驟然冒了頭,成了精,以往從不注意的,現(xiàn)在千倍百倍地注意到了。
蘇傾用涼水沖了沖手背,見它不紅了,用袖子掩起來,匆匆出門了。
葉家大變,葉芩能平靜坐在湖邊的時間也變得很短,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蘇傾往這邊跑,像一只敏捷的白鹿,風(fēng)把她的碎發(fā)揚(yáng)起來。
蘇傾氣喘吁吁地站定在他跟前,他拍拍身旁的石頭,似乎有點(diǎn)責(zé)怪:“跑什么。”
蘇傾坐在他旁邊,半天才出聲,聲音小小的,似乎在爭辯:“遲了?!?
葉芩瞥她一眼:“遲了就遲了,我又不會罰你?!?
蘇傾低下頭,問:“賈三呢?”
葉芩頓了一下:“在家?guī)退諙|西?!?
蘇傾知道“她”是誰,以葉芩的性子,本來可以把她丟在家里的。
或許葉芩還是念著六姨太太的?!澳阌袥]有想過讓你媽戒了□□?”
葉芩側(cè)過頭看她,眼里似乎含著一種迷惑而冷淡的笑意:“為什么要戒?”
“她不是喜歡抽嗎?”葉芩很輕地說,“我讓她抽個夠,抽到她死,想必她也喜歡這種死法?!?
說完他后悔了。他覺得自己太直白地說出來,恐嚇著蘇傾??商K傾還像以前那樣用一雙黑眼睛靜靜望著他。
有的人的眼睛是鏡子,能從中照出自己;有的人的眼睛是深淵,看著她就忘了自己。但是蘇傾的眼睛既是鏡子也是深淵,有時候他覺得她什么都明白,有時候又覺得她渾然不諳世事。
他看不下去了,忽地說:“我腿疼?!?
蘇傾的眸子一閃,“霍”地鉆了下去,蹲在他面前:“哪里?”
她的頭發(fā)絨絨的,長長了不少,被風(fēng)得擋在眼睛前面,纖細(xì)的手指很輕地撩開他的褲腿,歪頭去看,然后她怔住了。
額頭上有細(xì)微的冰涼觸感,帶著發(fā)絲慢慢地劃動,直滑到耳后,她渾身一陣細(xì)密的戰(zhàn)栗,她向上抬眼,寶藍(lán)色閃著光的鋼筆的一截。
葉芩不動手,只用筆梢把她的頭發(fā)別到了耳朵后。他低著眼,少見他這么凝神的時候,像在精心雕刻一塊玉石。
待他的筆一離開,蘇傾趕緊理了理頭發(fā),袖子一滑,葉芩驀地瞥見一塊紅,他一把拎過她的袖子,拉到眼前:“手怎么了?”
蘇傾有點(diǎn)緊張地看著他:“剝栗子燙的?!?
葉芩扯著她的袖子,覺得有點(diǎn)好笑,她這樣的人,竟還有這么饞的時候:“栗子好吃嗎?”
蘇傾遲疑了一下:“沒吃過。”
葉芩一把將她的袖子甩下去,蘇傾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變了臉暴怒,他卻好像即刻后悔了,又迅速彎下腰把她的手腕抓起來。
自跳舞以后,他第一次觸碰她的手,微涼含繭的拇指,按住那塊脆弱發(fā)紅的皮膚上,蘇傾皺了皺眉頭。
葉芩側(cè)眼瞥她,臉上一絲笑也沒有,蘇傾從他眼睛看出些懲罰的薄涼:“疼嗎?”
“……疼?!?
“既然知道疼,往后不該做的事情別做。”
蘇傾低著眼,第一次覺得他比拿戒尺打手心的夫子還迫人。
葉芩見蘇傾睫羽一下一下地動,又柔軟又無辜,拇指按不下去了。
他根本沒用力抓,可蘇傾任他作為,不知道抽手。他忽然恨起她來,若是別人碰她,她知不知道拒絕?
他看著她的發(fā)頂說:“我要去平京了?!?
蘇傾頓了頓,沒抬頭:“我知道?!?
你的人生,是從平京才真正展開。
葉芩松開她的手:“明天早點(diǎn)來?!?
蘇傾走在一片石磨小巷里,墻頭上垂下淺粉色的喇叭花,一條路上的人在說話:“你知不知道二丫的傻病好了?她會敲門問人要梨哩!”
另一人說:“人家說可以吃,她才摘,好規(guī)矩的二丫。”
又有人哈哈大笑:“她只是會要梨了,其他時候還傻。”
蘇傾聽著,走進(jìn)林木的陰翳里,頭頂?shù)臉涔谏糜置苡趾?,溢出墻來,蟬鳴聲一日比一日響了。
繁華落盡的葉家就像一只死獸,轉(zhuǎn)眼間讓一行行螞蟻蠶食搬空,只剩龐大的骨架。
二少爺叉腰站在葉芩房間里,感覺有些郁悶,因為葉芩一定要把屋里那半舊不新的衣柜和其他行李一并帶走。
他伸手晃晃衣柜,仰頭往上看:“老五呀,我看這柜子也用不了幾年了,等到了平京,哥哥再給你買新的不行嗎?”
葉芩坐在他背后,睫毛上落了一點(diǎn)光:“屋里別的都不要,我只帶這柜子。”
“你真是?!倍贍斢X得好笑,轉(zhuǎn)頭看見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這些他全不要,簡直買櫝還珠,沒甚志氣,“你帶著個破衣柜的功夫,能帶多少書了。之前你托你二嫂千辛萬苦搞到的那兩本書,你也不帶了?”
他從上掃到下,又從下掃到上,想把它們找出來:“怎么沒看見?”
葉芩淡道:“我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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