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缺錢嗎?”蘇煜反問一句。
忽然想起來自己問的是廢話,蘇傾不像他,她平日里是沒有零花錢的。
雞啼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呼百應(yīng),再叫一遍,天就該亮了。
他煩躁跺腳:“你要錢有什么用?”
“媽過生日,我想攢些錢給她買個鐲子?!?
蘇煜面色緩和了一下,還是不大情愿地嘟囔:“那你問她要錢買去,找我干嘛。”
蘇傾“啪”地合上課本:“怎么能這樣說?!?
這些年來,原身哪兒像個姐姐,簡直是家里的一房丫鬟,驟然拿出大姐兒的款來,還是有幾分新鮮。
蘇煜忌憚蘇太太,低頭嘟囔著什么,聽不清楚了。
蘇傾怕嚇著了他,又柔聲道:“我買了鐲子,就說是咱倆一起送她的禮物,媽聽了一定很高興?!?
對。媽一向疼我,一高興,零花錢還能再加。
蘇煜好像被她說服了:“那你要多少錢?”
燭光照在她的臉上,睫毛的陰影如同花須伸展,他往常倒是沒有注意過,這雙瞳子原來這樣亮。
“十個銅錢。”
幾碗豆腐腦的錢。蘇煜沒猶豫,把錢塞給她,長舒一口氣往床上一躺,被子蒙住了頭。
蘇傾帶著一點私心,如愿以償?shù)刈诘艿軐挸ǖ臅坷铮祜⌒牡財傞_紙。
油煙,皂角,都比不上這股刺鼻的油墨味親切,她將鼻子湊近書頁,慢慢地嗅著,仿佛聞到了悠遠(yuǎn)的松香。
蘇傾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倒也不是全無用武之地。
誰能料到此時的學(xué)校仍在教著《左傳》,而古文卻已式微。
每天清晨蘇煜的上學(xué)都是一場硬仗。因為他起得晚,起床氣極重,捻起蘇傾熱好的小點往嘴里胡亂塞了兩個,就要抓起書包往外跑了。
蘇太太像個八爪魚伸出觸須纏住他,給他整理領(lǐng)子:“兒啊,在學(xué)校要用功讀書。”
蘇煜“嗯嗯”地應(yīng)著。
“我們下九流從商的,不管再有錢,見了官老爺也要哆嗦。什么時候能考上個舉人,也慰勞了你爹在天之靈……”
“媽!”蘇煜莫名其妙地瞪著眼睛喊,“什么科舉,什么官老爺,早就完蛋了!”
蘇太太一怔:“阿彌陀佛,官老爺怎么能完蛋呢?”
“跟你說不清楚?!碧K煜不耐煩地一推眼鏡,甩開她的胳膊跑了。
“新褲子倒是合適。”蘇太太心情很好,見了蘇傾忙里忙外,心里涌上些愧疚,“過年都沒給你裁新衣服,委屈你了,年底見了好料子,媽給你也裁一身?!?
蘇傾笑一笑:“舊的能穿?!?
她這么一笑,蘇太太就不吭聲了,又打量了她幾眼,那眼神里有幾分獨屬于女人的窺探和意味深長。
防不住地,越長越標(biāo)致了。
蘇傾從老宅出門時,與匆匆趕來的信客擦肩而過。蘇太太還未走出屋,聲音已經(jīng)響起來:“來來!快進(jìn)來?!?
家里種不了田,信客捎來的平京茶葉鋪的抽成,就是一家人半年的生活費。
蘇傾小時候時常幫忙跑出鎮(zhèn)子去取,自從蘇太太燒掉了蘇傾的衣服,這錢就再也不讓她過手了。
這些錢對于孤兒寡母吃穿足夠,蘇煜每個月總有與同齡人相當(dāng)?shù)牧慊ㄥX,而蘇傾則一分沒有。
蘇太太的想法很簡單,想要將她拴住了,就不能給她錢和自由。
蘇傾站上石階敲敲窗,隔壁家的大門打開,遞出一盆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呐K衣服來,頂上拿半片紙隔出幾枚銅錢。婦人懷里抱著哭鬧不止的小孩兒上下顛著,笑道:“實在是忙不過來,辛苦你了?!?
蘇傾笑著搖搖頭,將銅錢收進(jìn)荷包里,抱著盆往溪邊走了。
揣在懷里的荷包里沉甸甸的,發(fā)出零星的叮當(dāng)聲。
原身在家里養(yǎng)到十五歲,沒有什么一技之長,注定是依附于別人的菟絲子,心里也從沒想過離開。
就算換了芯子,她既吃著人家的,又怎好計較人家如何待她。
現(xiàn)在她能做的,好像只有盡全力攢些錢,以防有朝一日那個家,她再也回不去。
瀑布的水聲越來越近,她在湖邊蹲下,冷不丁有人叫她:“蘇小姐!”
蘇傾回頭,一張堆滿討好笑容的陌生男孩的臉。
他瘦得像猴。眼一彎,年紀(jì)輕輕就拉出了笑紋。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兩道精明油滑的光。
他眼角添了一道新鮮的疤痕,很長,蜈蚣一樣。蘇傾盯著它遲疑了兩秒:“你……”
他笑得更燦爛了:“您忘啦,我們見過的,上次您把少爺救上來的時候……”
蘇傾下意識向他身后看去。
瀑布下的大石塊上坐著一個清瘦的少年。
他正仰頭看著瀑布。側(cè)面看去,一叢睫毛橫出,鼻梁極挺,唇瓣和臉一樣缺乏血色。
瀑布周圍的細(xì)小水霧折射陽光,形成無數(shù)道放射的光斑,周圍的灌木綠得透光。
他梳簡潔的分頭,嶙峋的骨架子卻藏在舊式綢衣長衫里,垂著一雙腿坐在光影里,任憑風(fēng)吹亂他的頭發(fā),像林中的精靈鬼魅。
蘇傾飛快地端起了盆,賈三兒還未發(fā)話,那少年敏銳地側(cè)過了臉,眸光極利:“蘇傾?!?
瀑布的水聲巨大,他的聲音并沒有凸顯出來,但他唇形一動,就知道是在叫她。
“蘇小姐,去呀?!辟Z三拿身子擋住了她的退路。
蘇傾躊躇片刻,只得小心地踏過了長滿青苔的石頭,到了另一邊。
蘇傾靠近了,終于聽清了他的聲音:“賈三……”
他睨過來的眼神有些陰沉。
蘇傾手里的盆即刻被跟上來的賈三奪了:“喲喲,蘇小姐真客氣。”
他看起來還是嬉皮笑臉的,只是不經(jīng)意間瞥過去的眼神,顯出了對主人的十分敬畏,“您來見少爺,還帶個盆做什么?”
蘇傾在驚惶中一把拉住了盆邊:“我要洗衣服的……”
自家的也就罷了,她既已收了人家的錢……
賈三搶得更歡:“這種活兒哪能讓您親自動手?小的在家就是專洗衣服的?!?
蘇傾望著他跑走的身影,背后傳來一聲簡短的吩咐:“洗干凈。”
“是是,保證干凈——”賈三單手抱著盆,遠(yuǎn)遠(yuǎn)地比了個拍胸脯的手勢,擠到那群婦女中間去了。
蘇傾轉(zhuǎn)過身來,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袖口。
少年t她一眼就不再看她,擱在膝頭的線裝書讓他拿捏著書脊,在膝蓋上不耐煩地一磕一磕。
磕了半晌才得出結(jié)論:“見我就跑?!?
瀑布水流奔騰不息,嘩啦啦的水聲很吵。
他看見蘇傾先是茫然看著他,隨后遲疑地朝他走了幾步,蹲下身來將耳朵貼近了他,近得能看輕她尷尬得泛紅的耳朵和脖頸:“……您說什么?”
他盯著那塊發(fā)紅的皮膚默了片刻,口齒清晰地重復(fù):“冰糖甜嗎?”
_f